戰場之上,楊宣勇猛無匹,便是麵對千軍萬馬,亦是麵不改色。
但此刻,對上高嶠投來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發虛,那幾個字,竟就不敢說出口來。
高嶠見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閃閃的,倒是額頭,漸漸有汗滴不斷地落下,覷了一眼,心裏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盡管道來。”
已是到了這一步,該說不該說的,都隻能說出來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楊宣一咬牙,終於將那含在舌底已經翻滾過數道來回的話給說了出來。
八月雖已過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帳中依舊悶熱。
高嶠方才飲了兩杯酒下去,舌底略覺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隻提梁茶壺,笑著往杯中注水。
聞言,手一抖,唇邊笑容凍住,那隻手,也驀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對麵楊宣一眼,見他額頭汗水淋淋,整個人猶如是從鍋中撈出,慢慢地,將手中那隻提壺放了下去。
“楊將軍,你方才說,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兒?”
他一字一字地複問,最後的語調,略微上揚。但被掩飾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來,喜怒不辨。
楊宣見狀,才放鬆了些,忙說:“相公放心,末將也知此事荒誕,回去會再好好和他說的,務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嶠的那隻手,慢慢地鬆開壺梁的銅把,正襟危坐,一語不發。
“李穆在末將帳下多年,絕非挾恩圖報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貿然有此念。料他絕無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見怪於他。”
楊宣又小心地說道。
高嶠依舊沉默著。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將原也不該拿這種荒誕之事擾於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這就去回了李穆。末將先行告退。”
楊宣朝案後的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旋即後退了幾步,轉身而退。
“楊將軍!”
他行至帳門前,忽聽身後高嶠喚了聲自己。
“你回去後,暫時不必和李穆多說什麼。此事,我考慮過後,再予以答複。”
高嶠緩緩地抬眸,兩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靜地說道。
楊宣有些驚訝,愣了一愣,隨即恭敬地道:“謹遵相公之命。末將這就告退。”
高嶠再沒開口,等楊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隨身所攜的一塊雪白帕子,拭了下額頭隱隱沁出的汗。
他的雙目望著前頭楊宣離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後,似是下意識,重新提起方才那擱下的壺,繼續傾向杯中注水。
茶水從壺口汩汩而出,不斷地注入盞中,漸漸地滿了,他一動不動,提著茶壺的那手,一直沒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著案麵漸漸蔓延成了一灘,打濕了他垂下的一縷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卻渾然未覺。
伴著一陣腳步之聲,高桓的聲音忽從帳外傳來:“伯父可在裏頭?”
高嶠一驚,這才驀然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失態,急忙放下了提壺,低頭手忙腳亂地擦拭著衣袖和案上的水漬。
“伯父!”
高桓大步入內,向著座上高嶠,行了一禮。
今日大軍從江北拔至建康,皇帝親自出城迎犒,全城轟動,如此罕見的盛事,他又怎會不來?此刻整個人還沉浸在先前那場盛大儀式所帶給他的激動和震撼裏,雙眸閃閃發亮。
高嶠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濕的衣袖,坐直身體,打量了眼數月未見的侄兒,麵露微笑:“子樂,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隨了伯母,一直住在別院,數日前,侄兒接到伯父書信,知伯父今日歸城,當時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連伯母也一道歸家了!”
高嶠含笑點頭:“甚好。我這裏事畢,今夜便也回了。你來見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兒有一請求,求伯父應允。”
“你講。”
“如今戰事已定,過些天,便是重陽,侄兒想在家中設宴,到時將陸家大兄等人都請來賞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覺妥當,侄兒這就去邀,早做準備!”
高桓說完,望著高嶠,目含期待之色。
高嶠眸光微動,淡淡地道:“罷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設想裏,以李穆如今的軍功,隻要自家再邀他上門做客,消息一傳出去,他無論是名望還是身價,必定大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