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曆史動向(1 / 2)

人類在進化的途程中蹣跚了多少萬年,忽然這對近世文明影響最大最深的四個古老民族--中國、印度、以色列、希臘--都在差不多同時猛抬頭,邁開了大步。約當紀元前一千年左右,在這四個國度裏,人們都歌唱起來,並將他們的歌記錄在文字裏,給流傳到後代。在中國,《三百篇》裏最古部分--《周頌》和《大雅》,印度的《黎俱吠陀》(Rig-veda),《舊約》裏最早的《希伯來詩篇》,希臘的《伊利亞特》(Iliad)和《奧德賽》(Odyssey)--都約略同時產生。再過幾百年,在四處思想都醒覺了,跟著比較可靠的曆史記載的出現。從此,四個文化,在悠久的年代裏,起先是沿著各自的路線,分途發展,不相聞問,然後,慢慢地隨著文化勢力的擴張,一個個地胳臂碰上了胳臂,於是吃驚,點頭,招手,交談,日子久了,也就交換了觀念思想與習慣。最後,四個文化慢慢地都起著變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總有那麼一天,四個的個別性漸漸消失,於是文化隻有一個世界的文化。這是人類曆史發展的必然路線,誰都不能改變,也不必改變。

上文說過,四個文化猛進的開端都表現在文學上,四個國度裏同時迸出歌聲。但那歌的性質並非一致的。印度,希臘,是在歌中講著故事,他們那歌是比較近乎戲劇性質的,而且篇幅都很長,而中國、以色列則都唱著以人生與宗教為主題的較短的抒情詩。中國與以色列許是偶同,印度與希臘都是雅利安種人,說著同一係統的語言,他們唱著性質比較類似的歌,倒也不足怪。

中國,和其餘那三個民族一樣,在他開宗第一聲歌裏,便預告了他以後數千年間文學發展的路線。《三百篇》的時代,確乎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的文化大體上是從這一剛開端的時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學也定型了,從此以後二千年間,詩--抒情詩,始終是我們文學的正統的類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惟一的類型。賦,詞,曲,是詩的支流,一部分散文,如贈序、碑誌等,是詩的副產品,而和戲劇又往往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夾雜些詩。詩,不但支配了整個文學領域,還影響了造型藝術,它同化了繪畫,又裝飾了建築(如楹聯、春帖等)和許多工藝美術品。

詩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裏,像它在這裏發揮過的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裏,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麵的生活。維係封建精神的是禮樂,闡發禮樂意義的是詩,所以詩支持了那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此後,在不變的主流中,文化隨著時代的進行,在細節上曾多少發生過一些不同的花樣。詩,它一麵對主流盡著傳統的嗬護的職責,一方麵仍給那些新花樣忠心的服務。最顯著的例是唐朝。那是一個詩最發達的時期,也是詩與生活拉攏得最緊的一個時期。

從西周到春秋中期,從建安到盛唐,這中國文學史上兩個最光榮的時期,都是詩的時期。兩個時期各各拖著一條姿勢稍異,但同樣燦爛的尾巴,前者是《楚辭》、《漢賦》,後者是五代宋詞,而這辭賦與詞還是詩的支流。然則從西周到宋,我們這大半部文學史,實質上隻是一部詩史。但是詩的發展到北宋實際也就完了。南宋的詞已經是強弩之末。就詩本身說,連尤、楊、範、陸和稍後的元遺山似乎都是多餘的,重複的,以後的更不必提了。我們隻覺得明清兩代關於詩的那許多運動和爭論都是無味的掙紮。每一度掙紮的失敗,無非重新證實一遍那掙紮的徒勞無益而已。本來從西周唱到北宋,足足二千年的工夫也夠長的了,可能的調子都已唱完了。到此,中國文學史可能不必再寫,假如不是兩種外來的文藝形式--與戲劇,早在旁邊靜候著,準備屆時上前來“接力”。是的,中國文學史的路線南宋起便轉向了,從此以後是戲劇的時代。

故事與雛形的歌舞劇,以前在中國本土不是沒有,但從未發展成為文學的部門。對於講故事,聽故事,我們似乎一向就不大熱心。不是教誨的寓言,就是紀實的曆史,我們從未養成單純的為故事而講故事,聽故事的興趣。我們至少可說,是那充滿故事興味的佛典之翻譯與宣講,喚醒了本土的故事興趣的萌芽,使它與那較進步的外來形式相結合,而產生了我們的與戲劇。故事本是民間的產物,不用諱言,它的本質是低級的(便在戲劇裏,過多的故事成分不也當懸為戒條嗎?)。正如從故事發展出來的戲劇,其本質是平民的,詩的本質是貴族的,要曉得它們之間距離很大,而距離是會孕育恨的。所以我們的文學傳統既是詩,就不但是非戲劇的,而且推到極端,可能還是反戲劇的。若非宗教勢力帶進來那點新鮮刺激,而且自己的歌實在也唱到無可再唱的了,我們可能還繼續產生些《韓非·說儲》,或《燕丹子》一類的故事,和《九歌》一類的雛形歌舞劇,但是,元劇和章回決不會有。然而本土形式的花開到極盛,必歸於衰謝,那是一切生命的規律,而兩個文化波輪由擴大而接觸而交織,以致新的異國形式必然要闖進來,也是早經曆史命運注定了的。異國形式也許早就來到了,早到起碼是漢朝佛教初輸入的時候,你可以在幾百年中不注意它,等到注意了之後,還可以延宕,躊躇個又一度幾百年;直到最後,萬不得已的,這才死心塌地,接受了吧!但那隻是遲早問題。反正自己的花無法再開,那命數你得承認。新的種子從外麵來到,給你一個再生的機會,那是你的福分。你有勇氣接受它,是你的聰明,肯細心培植它,是有出息,結果居然開出很不寒傖的花朵來,更足以使你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