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的審美人生——開啟聞一多心靈門戶的新視角(1 / 3)

聞立鵬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蘇軾

聞一多原來還是一位美術家的曆史,鮮為人知,即使少數研究者和美術界人士有所了解,卻也較少從美術家的角度去理解他人生追求的軌跡、解讀其思想發展的脈絡,這似乎是聞一多研究中的一個不小的空白點。其實,這一未曾很好開拓的視角,正是走進聞一多心靈門戶的途徑,是解讀其思想脈絡、透視其精神世界的重要切入點。

靈魂深處的心聲 美與愛的交響

聞一多是一位學者型的藝術家詩人,詩人藝術家型的學者,又是詩人藝術家和學者型的鬥士。

從1899年11月24日到1946年7月15日,在聞一多四十七年短暫的生命裏,藝術家詩人、學者、鬥士三重品格,綜合互動,曲折發展,卻自始至終貫穿著一個不懈的追求--美:純美的藝術,醇美的生命,審美的人生;自始至終懷著一顆真摯博大的愛心。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與聞一多門窗相對、朝夕相處、無話不談的吳晗最貼近戰友的心靈。1947年朋友遇難周年,他就指出:“一多一生在追求美,不隻是形式的美,而是精神上的美、真、善。早年搞詩是為了美,中年弄文學也是為了美,晚年努力於民主運動也是為了美,追求的方式有變化,目標卻從來沒有變。”

一個“美”字,一語中的,道出了聞一多生命追求的核心。

冰心也堪稱聞一多的知音,她以女詩人的慧敏,最能體悟摯友的詩心,她說:“他正直,他熱情,他豪放,他熱愛他的祖國,熱愛他的親朋,熱愛一切值得他愛的人和物。他是一團白熱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經。”

一個愛字,點破了聞一多生命中的謎題。

的確,在聞一多生命核心中內含著一個熾熱的理念,一條鮮明的主線--愛。早在1916年,他就認為新君子應以“博愛為本”。他曾對友人熊佛西說:“詩人的主要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他的愛熾熱、博大、深沉,囊括了親朋妻子兒女、“如花的祖國”和它的文化曆史、人民和它的偉烈先賢。他愛大自然“白石的堅貞和大海、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從《西岸》到《紅燭》,從《死水》到《奇跡》,從“五四”之夜心情激蕩地在清華園裏貼出《滿江紅》到昆明至公堂悲壯的最後一次演講。正是這強烈執著博大的愛,這至死不渝的生命醇美的追求,推動著、主導著聞一多的言與行、說與做,奏出了聞一多的生命之歌。

美司斯(muses)宣言 人的覺醒 美的追尋

聞一多的人生道路是從美術開始的。他幼年即愛好美術文學,青少年在清華十年,曾由美籍女教師司達爾輔導美術啟蒙,1922年到美國留學三年,在芝加哥美術學院、科羅拉多美術學院和紐約美術青年聯盟深造。1925年回國,在藝專任教,從此曲折卻堅定地走上了追尋至美的不歸之路。

1920年,“五四”運動過去不久,清華園裏一些青年學子,成立了一個以希臘藝術女神繆斯命名的藝術社團--“美司斯”,專門研究藝術與人生這一重大主題。發起人聞一多、梁思成、浦薛鳳及楊廷寶、方來等五人起草了《宣言》:

“我們深信人類的進化是由物質至於精神,即由量進於質的。生命的量至多不過百年,他的質卻可以無限的往高深醇美的境域發展。生命的藝化便是生命達到高深醇美的鵠的的唯一方法。” “我們既相信藝術能提高、加深、養醇、變美我們的生命,我們就要實行探搜‘此中三昧’,並用我們自己的生命作試驗品。”

此前,聞一多連續發表文章,明確認為“若以‘飯碗’或延長生命為人生惟一目的,什麼理想的感情,一概不管,我們隻要仔細想想,人類的生活與下等動物的,有什麼區別,便當驚訝、羞赧,且捶胸狂叫:‘人’呀!你如何不做腦筋的仆役,而做肚皮的奴隸?”他說人的天性就要研究、批評、改良,“沒有這種天性,人不會從下等動物進化到現在的地位”,“有人自視為世界的旅客,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世界文明的進步同美術的進步,成一個正比”,“人的所以為人,全在有這點美術觀念。提倡美術就是尊重人格”。他甚至引用納斯根的話說:“生命無實業是罪孽,實業無美術是獸性”。

正如康德所說:“人本身就是尊嚴”。聞一多首先非常自覺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人與動物的區別,認為“若沒有靈魂,算得了人嗎?” “長此以往,那隻有讓我們慢慢變成禽獸了吧。”

而更早的少年時代,1914年,十四歲的聞一多就發表了古文《名譽談》,把“名”視為人的第二生命,其久暫大小取於自己人格之高下,而人格之高下又是以“有益於人群之深淺高下為準衡”。後來又強調要“成為自動的、有個性的國民,不應逼迫他們俯首貼耳做威權的奴隸”。

這些青少年時代的文字,思想未必完全成熟,卻充分顯示其人生觀念的初步形成,起點很高。《美司斯宣言》正是聞一多和“五四”時代一些青年生命意識、生命意誌覺醒的集中表現,是“人”的自覺的激情呼喚,也可以說是聞一多人生道路的第一篇宣言。

《美司斯宣言》明確了生命的意義,明確了追求“提高、加深、養醇、變美生命”的目的,而且明確了提升生命價值、藝化生命的途徑,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覺悟到“要用自己的生命作試驗品”。

自覺地追問生命的意義,追求生命的價值,追求獨立個性、自由思想;自覺地區別於動物、木石、“人生過往的旅客”、“威權的奴隸”,追求人作為大寫的“人”的尊嚴;追求生命的“藝化”,追求生命的醇美,用生命作試驗,用生命創造美,這也正是聞一多人生道路的起點、動力和歸宿。

美真善的升華 生命美的極至

聞一多對美的追求是逐步深化、漸次發展升華的。

作為藝術家、作為詩人,他追求藝術美,向往藝術的“純形”,追求“有意味的形式”,追求形式美、色彩美;他探索新詩的秘密,明確追求“三美”: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他接受西方藝術的審美熏陶,也追求東方藝術之美。“以為詩同一切的藝術,應是中西藝術結婚後產生的寧馨兒”,“應是時代的經線和地方的緯線編織的一匹錦”。

作為藝術家詩人,他更追求藝術內涵的精神美,他清醒地意識到詩的“意義”和“意味”的關係。他認為詩的真價值在內的元素,不在外的元素。“文學是要和哲學不分彼此,才莊嚴,才偉大,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隻有淺薄的、庸瑣的、渺小的文學,才專門注意花葉的美茂,而忘掉那最原始、最寶貴的類似哲學的仁子”。

作為藝術家詩人,他更加關注追求自身的人格美。追求人的解放,向往人的價值與尊嚴,追求獨立的人格,向往人生審美的精神境界。所以,早在1920年,聞一多已經醒悟到“人之所以為人,全在有這點美術觀念,提倡美術,就是尊重人格”。

晚年,他更明確堅定地說:“要緊的是做一個‘人’,真正的人,不做奴隸。”他認為“屈原最突出的品格,無寧是孤高與激烈。……一個孤高與激烈的奴隸,決不是一個好奴隸,所以名士愛他,腐儒恨他。可是,一個不好的奴隸,正是一個好的‘人’。”

大約1928年之後,聞一多的研究方向從詩與藝術轉向了文學。從此在學術領域繼續他至真至美的追求。作為一個學者,聞一多經過十年的苦心探究,從杜甫出發,進入了唐詩的海洋,又溯源而上,研究《詩經》、《楚辭》、《莊子》、《周易》、古代神話,旁及史前人類學、古文字學、音韻學、民俗學……終於進入了中華傳統文化的深層,尋找到中華文化的源頭。他清醒地評析五千多年的傳統文化中包含的封建文化和“本土文化”,驚喜地發現那遙遠的上古年代的神秘與美麗,讚頌那華夏民族的原始生命力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