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畫中的少年,分明就是自己。同樣的眉眼和神態,同樣的神韻和氣質,隻是相比之下,那畫中的少年要比阮雲卿快活得多,他臉上笑容燦爛,眉目舒展,阮雲卿看得直苦笑,心裏暗暗思量,他活到現在,恐怕都沒有如此放肆的笑過一回。
阮雲卿不知宋轔畫他是何用意,隻是愣愣地瞧著那幅畫,心裏狐疑不定。
宋轔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些,他問阮雲卿,“我畫的如何?可像你?”
“像。”阮雲卿點了點頭,又苦笑道:“隻怕他比奴才還快活些。”
阮雲卿心裏羨慕,真盼著有朝一日,他也能像畫中的少年一樣,無憂無慮的。
阮雲卿隻管看著畫出神,宋轔卻在屋中踱步,轉了兩圈,他指著內室的方向笑道:“等我再潤色潤色,便讓破軍把那畫拿去裝裱了,掛在我寢室之中。”
拉著阮雲卿進了內室,問他:“你瞧掛哪裏好?床榻前,還是這架多寶格的後麵?”
阮雲卿默默跟著,瞧了瞧這邊,又望了望那邊,他一語不發,宋轔卻顧自說道:“還是床榻前好,這樣,我每日睡前能看你一眼,醒來第一個,瞧見的也是你。”
阮雲卿張了張口,他不知要說什麼。
如果可能,阮雲卿真想大聲質問,他想問宋轔到底想幹什麼?又為何要如此對他?
若宋轔是真心,那他阮雲卿承受不起;若宋轔是假意,阮雲卿則更加不想招惹,他隻是個小小的奴才,想要活下去,才主動找宋轔求助,他可以許下自己的後半生,他會拚盡全力助宋轔登基為帝。可這不意味著,他就要連自己的心也一並許諾出去,那是阮雲卿唯一覺得珍貴的東西,身體已經是殘缺不全的,阮雲卿不想連自己的心也被人傷得千瘡百孔。
所以別再對我好了,我阮雲卿何德何能,竟能得一國儲君青眼有加,你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報償。
阮雲卿向來倔強,性子也比普通的孩子更沉穩冷靜,可今晚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實在有些應接不暇,情感上從無所適從,阮雲卿心慌得厲害,眼前情境讓他難以應付,他真不知太子如此,到底是看中了他什麼。
心慌意亂,阮雲卿的身體有些發抖。他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殿下為何要把此畫掛在房中?奴才,奴才……”
宋轔擺了擺手,沒有回答阮雲卿,反而微嗔怒道:“以後在我麵前,不必再稱奴才。”
拉著阮雲卿出了寢室,宋轔回到桌案前,又去石硯中蘸了墨筆,小心翼翼的在畫中潤色。勾畫許久,他抬頭看了阮雲卿一眼,覺得怎麼畫都無法畫出阮雲卿眼中那份幹淨靈動的神采。
宋轔一麵添補潤色,一麵繼續說道:“雲卿,你如今年紀還小,等你大些了,我再給你起個表字。這會兒先叫名字,你說可好?你以後要常伴我身邊,每日奴才長奴才短的,我聽得別扭,你我也顯得生分。”
宋轔說得光明正大,仿佛這樣稱呼是天經地義的事。可阮雲卿心裏卻是翻江倒海一般,他胸口發悶,鼻子發酸,忍了幾次,終於還是紅了眼眶。
阮雲卿直直望著宋轔,想從他說話的神態舉止中發現一點虛情假意。可是沒有,宋轔的臉上並沒有多少變化,他依舊用清冷的口氣說話,真誠而坦蕩地告訴阮雲卿:在他麵前,不必再自稱奴才。
不管日後如何,起碼此時此刻,阮雲卿相信,宋轔說這番話完是出自真心。
阮雲卿心裏直翻騰,今日這話,不管宋轔出於什麼目的,他都感激不盡。
奴才,如果可能,誰想自稱奴才。奴才這個身份,是窮苦的命運強加給阮雲卿的,他小小年紀就被送進宮裏,不能反抗父母,也無力去抗爭,不管阮雲卿心裏多麼不甘,他也要背著奴才這個身份過一輩子。
宋轔也許根本不清楚他的這句話給阮雲卿帶來多麼大的震撼,他更加不會料到,因為這句話,徹底改變了阮雲卿的心意,讓他在日後的歲月中,心甘情願地栽進了宋轔悉心編織的羅網裏。
出了端華宮,阮雲卿心頭還是浮動著一股莫名的情緒,他用力搓了搓臉頰,唇角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腦海中猛然閃過阿良凍死在雪地中的模樣,阮雲卿依舊掛著這抹淡淡的笑意,邁步下了石階。
他心裏默默念道:我認了。不管日後如何,我都認了。
宋轔目送著阮雲卿的身影,一直等他出了寢殿,才轉回身,繼續畫桌案上的畫。
夜風吹過窗棱,殿內的紗幔隨著夜風東搖西擺,鵝黃的紗影晃動,像隻不安分的精靈,在屋中肆意的舞動。
宋轔的心緒格外安寧,他在見過阮雲卿後,總是會奇妙的靜下心來,不管宮中的局勢多麼嚴峻,不管他此時麵臨的處境有多麼凶險,他暴虐的心情好像都能夠在見過那個孩子之後奇異的平複下來。宋轔對此也有些迷惑,慣常的經驗無法解釋如今的情形,宋轔隻好偏執的以為,是阮雲卿這個新玩具太有趣了,才很好地滋潤了他幾乎要幹涸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