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饋贈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裏忽然有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馮至《十四行詩》
CHAPTER
山澗、田野、房屋、間或幾個稻草人,從窗外呼嘯而過。
江聽雨疼得捂住胃部,又擔心落在別人眼裏成了矯情,最終鬆開了。
熬了一會兒,她強撐著站起身,想去接杯熱水。火車正好碾過軌道接口,車身晃動,江聽雨一個趔趄,往對麵男子的懷裏撲去,杯中冷茶全潑在男子胸口。
男子倒很紳士,抬手扶住了江聽雨,絲毫不見惱怒,也沒有趁機摸一把來占些便宜。
“不好意思。”江聽雨小聲道歉。
男子大大咧咧一笑,露出兩排白而整齊的牙齒:“沒事。”
江聽雨顧不上接水了,手忙腳亂地從背包裏掏出紙巾,遞過去:“您擦一擦吧。”
男子也沒忸怩,抬手來接,卻沒掌握好力度,略微碰著了江聽雨的手指。江聽雨似被蟲子咬了似的,忙不迭縮回手。
對麵男子漫不經心地擦著被打濕的衣服,也不管有沒有擦對地方,目光全落在江聽雨身上。他看出江聽雨的手足無措,也看出她應該剛哭過。
“你不舒服?”男子注意到江聽雨的臉色不很好看,再次開口。
江聽雨沒有作聲,隻搖了搖頭。她不是個內向的人,但也的確不習慣陌生男人的問候。
男子未覺尷尬,語氣溫柔卻又不容反駁:“別想否認,一個人臉色舒不舒服我還是看得出來的。”話音落下,他拿起江聽雨的杯子往接熱水的地方走去。
江聽雨連忙起身阻攔,卻沒追上男子的步伐,又不想心安理得坐著,隻好跟過去,略顯局促地站在一邊。其實她很想問:那一個人臉色樂不樂意,您怎麼就看不出來了呢……
男子接完水,轉身見江聽雨乖乖地站在身後,不禁笑出聲:“哈,你要不要這樣……”頓了頓,才繼續說,“老實。”
原本,他是想說可愛的,但又怕太輕浮唐突。
但就算是“老實”這樣一個樸素的形容詞,也還是讓江聽雨紅了臉,看得男子更覺有趣。
坐回位子,男子將水杯遞給江聽雨。江聽雨道謝,接過時格外小心,刻意避免了與男子再有任何肢體接觸。
“你是本地人?”男子見江聽雨的眉眼漸漸又爬上一層愁色,便故意找話聊。
江聽雨點點頭。
“我不是本地人。”男子笑著說。
江聽雨:“……”
男子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點兒傻,笑一笑,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叫白石楠,是來青陽古城玩兒的。”
江聽雨轉過頭,看向對麵的人:“白石楠?”
白石楠“嗯”了聲,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我們這邊‘白’姓不多見,以往隻在書裏看到,第一次遇到姓‘白’的真人。”江聽雨自然不會告訴他,剛才自己是想到了一首宋代的詩,按照以往經驗,若她真說了實話,難免有賣弄之嫌。
白石楠臉上忽然浮現一抹驕矜之色:“對啊,‘白’姓不多見,而且我這個名字也是有講究的哦!宋代有一位不知名的詩人,名喚高似孫,你知道吧?”
江聽雨極愛古詩詞,自然知道這個詩人,事實上,她已經知道白石楠指的是哪首詩了,但她裝作不知道——她是個體貼的人,願意給白石楠這個裝逼的機會。
白石楠繼續揚揚得意:“高似孫有一首詩,寫得可好了,我給你念一下啊。”
江聽雨點頭。
白石楠於是很風雅地背起詩來:“自隨野意訂山行,香學楠花白水生。借得風來帆便飽,隔溪新度一聲鶯。”
江聽雨見他背得認真,便也捧場,一臉認真:“啊,原來你的名字取自古詩詞,很有內涵,也挺好聽。”
白石楠聽到這聲一本正經的“啊”,再看著江聽雨那張認真的臉,剛醞釀的那點兒風雅又沒了影,再一次笑出聲。那種發自肺腑的笑意,有點兒類似於當年在學校的大禮堂,他所在的班級表演詩歌朗誦,他卻在大家一臉肅穆地喊出“啊,海燕!”時,笑了場……
江聽雨不知道白石楠在笑什麼,隻當他是被誇獎了傻樂,也抿嘴笑了笑。
白石楠主動攀談,原本就隻是想轉移江聽雨的注意力,不讓她沉溺於自己未知的低落情緒,這會兒見江聽雨笑了,雖不甚明確,但到底是已從方才的壓抑中走出,便不再作聲。
車到中途一個大站點時,有不少人下車。
江聽雨望著那些拎著箱子遠去的人,就像望見過往時光裏,那些一去不返的熱切。她曾熱切期盼過將來會怎樣,卻忘了今日也曾是她向往過的人生,不肯承認當下的落魄就是她曾向往過的“將來”。
已是晚上十點,大多是下車的歸人,鮮少有過客上車,車廂愈發稀稀落落,漸趨寂靜。
鄰座的女生一直在看書,忽然啜泣起來,遍尋紙巾未得之後,捂著半邊臉往洗手間跑去。
江聽雨瞥了一眼那本書——是餘華的《活著》。嗯,是得哭。
白石楠卻很不解:“看本書也能哭,女孩子果真是水做的?”
江聽雨未回答他,反倒問了他一個問題:“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待會兒回來,你打算怎麼安慰?”
白石楠:“……”
江聽雨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白石楠向來性子浪、活躍如原上野馬,是個很不怕尷尬的人,但這回被一個姑娘看穿卻屬意外,張了張嘴又發覺沒什麼好辯解,愣怔片刻,隻好有些害羞地摸摸鼻尖:“被你看出來了啊。”
江聽雨當然看出來了,她雖時常帶刺,但也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白石楠為了不讓她陷入一味的失落,刻意找話說,轉移她的注意力,雖於她而言收效甚微,但笑一笑使人放心也不難。
良久,女生回來,發現自己的書上多了一顆巧克力,帶榛仁兒的。
她四下望望,目光在江聽雨和白石楠身上停留片刻,笑了笑,將巧克力小心地揣進包裏,算是承了這份陌生的暖意。防人之心不可無,江聽雨和白石楠知道女生到底不放心吃陌生人給的東西,這是人之常情,但她也沒有扔掉,還妥帖地收起來了,是以並不介意。
有些事,本就不必在乎結果,要的正是那片刻快樂。
火車漸漸發動,駛向下一站,車輪如同歲月翻滾,不知疲倦。
白石楠讓江聽雨幫忙看著東西,去了吸煙區。
江聽雨掏出手機,摁亮,咬咬嘴唇,才打開微信。
果不其然,十幾條未讀消息,又是已經聽了千百遍的那些勸和的話。
“妹,你真上火車了?如果還沒上車,就告訴我在哪裏,我去接你,然後讓爸跟你道歉。”
“妹,不要跟爸賭氣,他年紀大了,是有些固執。但我們要體諒他,他心裏苦,也不容易。”
“妹,媽說你跟爸爸吵架,為什麼連她也不陪了?”
……
“妹,爸是個臭脾氣,其實你也不遑多讓。”
一條一條往下翻,看到最後這句,氣惱之下,她也不顧節省話費了,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
那邊江淮南剛接通,“妹”字還沒喊出口,江聽雨就先聲奪人:“我是個臭脾氣?我臭脾氣總比你軟弱無能好!你總是在勸和,卻從不管兩邊的立場誰錯誰對!”
江淮南:“……”
今天,江聽雨是被她爸罵出門的,這會兒又被她哥說自己和她爸是一個臭脾氣,自然氣昏了頭。
那邊江淮南半晌沒出聲,江聽雨又連珠炮似的說下去:“江淮南你太讓我失望了!雖然我也從來沒對你抱過希望,但你能不能稍微黑白分明一點?是,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但有些事就跟正義一樣,不允許灰色地帶!現在我和你爸之間就是這個情況,楚漢河界,你必須選一邊靠岸,不許站在水中央!你一不是伊人,二不是蒹葭蒼蒼!”
聽了妹妹控訴自己的話,江淮南哭笑不得,知道今天實在不宜再勸,勸也白勸,便避重就輕道:“什麼我爸我爸的,我爸不是你爸?多大的人了,淨說些傻話。”
若是以往,哥哥說這樣無奈而寵溺的話,江聽雨也就順階而下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可今天,情形實在不太好,日子也過於特殊——大年三十,舉國上下闔家團圓啊!她的父親卻叫她“滾”,用最怒目而視的表情、最深惡痛絕的語氣。
大年三十,乘客少之又少,都在家守著火爐嗑著瓜子兒看春晚呢,因此江聽雨很容易買到了票。憑著一腔孤勇,江聽雨買票、進站、上車,又一個人將笨重的大箱子擱到置物架上,直到坐穩了,才把頭趴到桌上無聲地哭起來。
那些眼淚重獲自由般,奪眶而出,哭得胃部都有些發疼了方停下。
擔心別人看出自己哭過,她又趴了許久,等臉上看不出異樣了,才抬起頭來想去接杯熱水,不料還是被對麵的白石楠看出自己哭過。
感冒、貧窮和哭,怎麼樣都藏不住。
與哥哥的這通交談自然又是不歡而散,江聽雨掛斷電話,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死局,氣惱之餘更覺煩悶,感到孤軍奮戰的無力。
所以說,有時候人需要自己麻痹自己,很多事不能細想。若細想,則多令人沮喪啊!活到至今,她的人生仍不見半點春色繁花,盡是一地雞毛。
十來分鍾後,白石楠回來了。他擦幹手上的水,拿出一支護手霜,仔仔細細地抹了起來。
江聽雨看著白石楠修長細嫩的兩隻手,加上他那副認真無比的表情,覺得好笑,鬼使神差似的,暗暗摸了摸自己的手——讀書時勤工儉學,打掃了四年階梯教室,手心從此留下厚厚的一層繭,提醒著她困窘的不堪。
剛沉下去的愁思,又輕飄飄卻絕不容忽視地浮了上來,甚至內心生了一種荒謬的衝動。
《斷頭王後》中說:“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可若真能暢快、恣意、不知愁苦地活一回,江聽雨想,那就標好價格吧,她不害怕代價,也不在乎結果。
為免熱心腸的好先生白石楠再次擔心和詢問,冷硬的江聽雨小姐心中縱有一場風雪,麵上也是不動聲色,十分歲月靜好。
夜越來越深,車廂內的乘客大都進入了夢鄉,等一覺醒來就是故鄉,多美滋滋呀。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雪,由飄渺到清晰,由細碎到壯闊,勢要將這黑乎乎的世界銀裝素裹。
白石楠直直盯著對麵的江聽雨,隻見她捧著水杯,乖得像隻兔子,小口啜飲著。杯中熱氣嫋嫋而起,將她那張平淡無奇的臉隱約掩在其後,竟多了份朦朧美。
窗外飄雪、車裏俱寂,這一切都使人覺得安寧。
杯中水冷,江聽雨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發現白石楠已經趴在桌上睡去,呼吸聲卻並不通暢,似是著了涼。
青陽古城坐落深山,又臨水畔,到了冬日,窗上霧、瓦結霜,雖是同樣氣候,溫度卻低於城區。白石楠遠道而來,對青陽氣溫並不了解,又是臨時起意,因此沒帶多少厚衣服。
微不可察地歎口氣,江聽雨輕手輕腳地將行李箱搬下來,打開後取出一件黑色羽絨服,頓了片刻,最終還是披到了他身上。
白石楠受了風寒,又逛了一整天古城,這會兒頭昏身軟,困得不行。感受到身上忽然傳來的暖意,他下意識攏了攏羽絨服,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再次沉沉睡去。
江聽雨藏著苦悶無比的心事,渾然無睡意,索性掏出手機,打開一個朋友極力推薦的APP。不同於微博此時吐槽春晚的全民狂歡,也不同於微信朋友圈一片祝福語的熱鬧紛繁,這個APP顯得冷靜又極簡。
論壇裏,多是表現自我才藝、愛好與內心世界的發言,大家互不相識,卻能在萍水相逢後暢聊通宵,也有人通過這個APP,確認過眼神,遇上對的人――江聽雨的朋友便是其中之一。
江聽雨深知自己各方麵有多不如意,因此不抱任何僥幸心理,隻把這裏當作一個樹洞,既可以窺探他人的精彩生活,又能抒發自己的內心一隅。
論壇置頂了一條帖子:你不怕苦,你不怕疼,你不怕淚水,你怕孤獨。
下麵有不少人跟帖,也有同城的人約好線下見麵、共同度過漫長無聊的假期。
在這樣冷清清的雪夜裏,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下,江聽雨也發了一條。
——在座有沒有淩城的閑人,明天約個電影?再約個第二杯半價的奶茶,AA。
發完帖子,江聽雨便關掉頁麵,打開一本小說看了起來。全文講的是一個兜兜轉轉很多年、渴望從塵埃裏開出花來的暗戀故事,令人神傷,又不免令人神往。
隨著監察體製的愈發完善,陸臨淵所在的淩城監委會更加忙碌起來,很多之前睜隻眼閉隻眼就可以過去的事情,越來越透明地呈現在群眾麵前。
臘月二十九,監委會收到匿名舉報,稱淩城的政府工作人員譚鎮,在年前參加貧困村的扶貧考察期間收受賄賂,這幾天在老家過年,又隨村幹部到青陽古城、森林公園等景點遊玩,並接受該村贈送的大量土特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