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望星空
生活如此無精打采,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地活著。——奈保爾《米格爾街》
CHAPTER
早春的風猶有寒意,帶著一股冬季未褪盡的晦暗。
江聽雨卻覺得每天都新鮮,早起幹活兒、午休看書、下班跟羅小濃散步、睡前與陸臨淵隨意聊聊天兒……一切都那麼歡實,那麼美妙。
這幾日乍暖,桃花鋪滿枝頭,香樟樹抽了嫩生生的芽兒。江聽雨琢磨著把陸臨淵約出來,將傘還給他,順便麼,農大的草莓園快過季了,倆人可以一起去采摘。
這樣想著,江聽雨便給陸臨淵發微信:“陸臨淵同誌,明天是禮拜六,我看了天氣預報,惠風和暢,天朗氣清。我想將傘還給你。另,如果在加班,就不要回我消息,等下班後再說哦。”
彼時陸臨淵正跟家人一起吃晚飯,之前忙一個大案子,天天早出晚歸的,幾乎連父母麵兒都沒見著,今天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拿到關鍵性證據,這才趕回來吃到一頓準時的晚飯。
吃完後,陸臨淵讓姐姐陸園去陪父親陸知新與母親黃梅看電視,碗放著他來洗。
陸知新夫婦望著廚房裏的兒子,感到由衷的驕傲,多棒的小夥兒啊,一表人才、長身玉立,更難得是對老人孝順。這要是能早點兒領個兒媳婦回來,再生個小公主或者小公子,那就更好了嘿……
陸園也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真是優秀,真是看得喜人。隻不知將來是怎樣的女孩子,能夠與他攜手?一念之間,她已將自己單位裏的單身女青年想了個遍。
陸臨淵不知一家人此時已經發散思維到誰家女孩兒合適、將來孩子取什麼名兒、讀哪所幼兒園比較好了,他一絲不苟地係上圍裙,戴上耳機,給江聽雨發了個語音聊天申請,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洗碗。
“長江長江,我是黃河!”江聽雨接通語音,上來就皮。
那些深夜裏的語言和陪伴,讓兩人已然成了老友般。
“我是長江。”陸臨淵也配合。好朋友麼,就算再皮,他也還是會包容。
每皮一次就被陸臨淵用眼光殺死一次的黃連,躺在家裏忽然打了個噴嚏,自言自語道:“唔,要麼是感冒了,要麼是好朋友小淵淵在想念調皮的我了。”
“陸臨淵同誌,你看到我微信消息了吧?”江聽雨問道。
陸臨淵輕笑一聲:“嗯,看到了,明天天氣是不錯。”他如今也跟著江聽雨學壞了,故意避開主題不回答,就想看她急。
陸臨淵那聲低笑猶在耳邊,江聽雨覺得自己耳朵忽然有點兒癢,但又不是真的癢,就是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她忍不住開了免提,而後用兩手捧住耳朵,聽見一片空無的嗡鳴聲。
“那你……明天是加班還是休息?”喎嗶江聽雨讓自己冷靜下來,直截了當地問道。
如今,她與陸臨淵既已是一對老友,便什麼都能聊上幾句,牛頭不對馬嘴也沒關係。反正,好朋友麼,守著那條友情的河,她隻要不過火就行。
“不加班,可以被你約。”陸臨淵慣會一本正經地說話,隻是以前是正經地說正經話,現在這話卻不那麼正經了。
“那明天,農大草莓園去不去?上回你還說你沒摘過呢,你江聽雨姐姐帶你長長見識。”
“嗬。”陸臨淵輕輕地冷笑一聲,眼神裏卻透著甜。
江聽雨也不介意,在知道陸臨淵傲嬌的本質後,她所有的敏感和猜疑都在這個人麵前消失無遺。
“明天幾點見?”
“看你幾點起。”陸臨淵知道江聽雨平時睡很晚,周末有賴床甚至睡一整天的習慣。因為他每次在周末給江聽雨發微信,江聽雨總要在晚上才會回複,而工作日則是秒回。
“行,那明天我醒了叫你。”
“好,你早點休息。”饒是拖拖拉拉地洗,就這麼幾個碗也該洗完了,陸臨淵不願自己的事被家裏知道,便表達出要結束通話的意思。
江聽雨自然說好,一是她想當陸臨淵的解語花,二是她也確實想早點睡,這樣明天就能早點醒了……
互道晚安,江聽雨自去洗澡,陸臨淵卻還要過一個關:剛滅了廚房的燈,前腳還沒走出去呢,黃梅就叫他過去一起坐,徹底打碎了他趁人不備溜回房間的想法。
“媽,您叫我。”老太太都發話了,陸臨淵隻好乖乖坐下。
“臨臨啊,你剛才在廚房,跟誰打電話呢?”
“沒打電話,是用手機在看電視劇,裏麵的人說話聲音跟我很像。”
“哦哦哦,那可能是媽媽聽錯了。”黃梅笑得頗有深意。
陸知新和陸園交換一下眼神,也笑得頗有深意。
一家子人笑得這麼有深意,陸臨淵有點摸不著頭腦,覺得自己好膚淺……
待黃梅笑意稍止,陸臨淵溫聲道:“媽,您還有什麼事麼?沒有的話,我想先去洗澡睡覺,有點兒困了。”雖然是急於逃避這奇怪的氣氛,不過他也確實困了。剛辦完的這個案子,折騰得他整整一個月沒睡過囫圇覺。
調笑一下也就罷了,聽見兒子說累,黃梅立馬心疼得不行,瞪了一眼還在笑的父女倆,伸手摸了摸陸臨淵的頭頂:“其實什麼事都沒有,我們跟你鬧著玩兒呢,誰叫你總沒個笑臉兒,讓我們擔心。不說了,兒子你快去收拾,弄完了早點睡。”
陸知新看向陸園:“丫頭,你看你媽,明明自己先笑的,而且就數她笑得最厲害,見牙不見眼的,魚尾紋都出來了。”
陸園也接口道:“爸,你看你媳婦兒,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黃梅聞言,往父女倆嘴裏一人塞了一瓣橘子。
陸知新嚼一下,霎時變了臉色,咽下去後,委屈巴巴地開口:“這橘子酸的……”
黃梅笑得樂不可支:“我就是先試了,酸才喂給你們呢。要是甜,我就隻給咱們臨臨一個人吃了。”
陸臨淵笑了笑,說聲“謝謝”,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黃梅看著他的背影,歎口氣,輕如薄煙,很快湮沒在這濃得化不開的夜裏。
到了晚上九點半,陸臨淵的姐夫莫家鳴應酬完了,來接陸園回去。
“我小舅子呢?我要跟他聊幾句。”莫家鳴多喝了幾杯,這會兒被酒精刺激得有些亢奮,嘴裏大聲嚷著,舉起手就要去叩陸臨淵的房門。
陸園一把拉住他:“家鳴,我弟已經睡覺了,有什麼話你明天再找他說吧。”
莫家鳴卻不依不撓:“我這都上門了,他不招待一下姐夫就算了,連見都不見一麵,是個什麼意思?真當自己進了監察委,就可以騎在所有人的頭上了?”剛升的副局,給了莫家鳴以前從不敢有的底氣,甚至於趨向囂張。
陸園甩開丈夫的手:“莫家鳴,你胡說什麼呢!”
莫家鳴清醒了幾分,或許原本就是借酒裝瘋,想擺擺姐夫和大官的譜。見妻子生氣,他忙站直了身體,訕笑著去拉陸園的手:“小諾,我錯了,剛才說胡話呢,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你呀!幸好爸媽先去睡了,不然看見你這個樣子,肯定會擔心。”陸園恨鐵不成鋼地瞥了丈夫一眼。
莫家鳴連連點頭:“是是是,我知道爸媽關心我。老人睡覺淺,咱們先回家,別吵醒爸媽。”
陸園點點頭,往玄關處走去,臨出門前,往陸臨淵的房間看了一眼。她不知道陸臨淵有沒有聽見莫家鳴那些混賬話,但那扇門,始終紋絲不動地關著,仿佛門內門外,是兩個走不出進不去的世界。
陸園知道之前母親為什麼要歎氣,這會兒,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隻是幾不可聞,很快被夜風衝散,留一室寂靜無聲。
房內,陸臨淵平平地躺著,呼吸清淺。他聽見牆壁上掛鍾的指針在遊走,窗戶上綠蘿的長藤在蔓延,那是歲月和生命此消彼長的聲音。
天剛擦亮,江聽雨就醒了,時候還早,她甚至坐起來眯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灑水車的聲音。
好不容易捱到八點,她想著這個點兒應該不算打擾陸臨淵睡覺了,再也按捺不住,給陸臨淵打電話。
陸臨淵握著手機,等了兩秒才按了接聽。
江聽雨試探著問:“陸臨淵同誌,早上好呀!你醒了嗎?”
“沒醒,現在跟你說話的是自動回複。”陸臨淵這樣說道。實際上他早就醒了,還聽見灑水車的聲音了呢,但是怕打擾江聽雨睡覺,也不想顯得太期待,就沒催。
“呃,陸臨淵同誌你不許賣萌啊!既然你醒了,那咱們昨晚說的……”
“算數。”說完,陸臨淵覺得自己太過生硬,又補上一句,“時間、地點,都將就著你來,你定好告訴我就行。”
江聽雨就等這句話呢,也不再忸怩,當下就道:“十點,農大校門口,怎麼樣?”
“九點也行。”陸臨淵抬手看了看表,下意識說道。
“哎?你說什麼?”江聽雨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說什麼,你聽錯了。”
江聽雨:“……”
陸臨淵笑了笑,沒出聲,就一點兒氣音。但手機那端的江聽雨,偏偏被這點兒氣音鬧紅了臉……
既然陸臨淵否認,那就相當於承認了。他自己說了要提前,江聽雨自然求之不得,一錘定音:“九點,農大!”
“好。”
八點五十分,江聽雨在農大校門口下了公交車。
正逢周末,校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極多,似春日遊魚般來回穿梭,江聽雨卻一眼在人海裏看見陸臨淵。
他站在路旁,猶如一株能抵風雪的青鬆,筆直、靜默。
江聽雨往那邊走去,忽然又停下來,繞到側麵……找好角度後,她悄悄地給陸臨淵拍了幾張照片兒。
拍完後,她故作穩重實則歡欣雀躍地走過去:“陸臨淵同誌,我來啦。”
陸臨淵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江聽雨暗道:嘖,在電話裏不是還挺能皮的嘛,真見麵又斯文上了。
不過,她也沒拿這點逗陸臨淵,因為她自己也差不多,在網上跟在現實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也就是陸臨淵這人脾氣好、有涵養,所以她才敢在他麵前鬧騰,不用偽裝什麼。
“走吧,我帶你去草莓園,這時候剛開棚,草莓又大又紅,咱們可以摘到最好的,可甜啦。”說完,江聽雨先往前走了,輕車熟路地帶著陸臨淵穿梭在校園裏。
陸臨淵跟上去,跨出幾個大步,趕上江聽雨,與她並排走著。
過了會兒,江聽雨忽然開口:“你想說話不?”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陸臨淵聽了卻半點不覺奇怪,他明白這姑娘的意思:他要是覺得無聊想說話,就盡管說,她有話接就陪著說,她沒話接就聽他說。
他想了想,問道:“你對農大很熟悉?”
江聽雨仍往前走,點頭道:“恩,挺熟的。讀大學時,找了份兒兼職,就是找大學生開戶,所以淩城大部分的高校,我都摸熟了。”
陸臨淵聞言,腳步略有一頓,旋即恢複正常,淡淡道:“什麼賬戶?”
“證券。我想著既能掙錢,又與本科專業相關,就做得很喜歡。”
“然後按開戶的數量算酬勞?”
“嗯,每開一個賬戶,能拿30。”
“這份兼職還在繼續做麼?”如果仍做著,他正好還沒開過證券賬戶。
江聽雨腳步稍有停滯,又很快恢複正常,抬手揪了片萬年青的葉子,捏在手裏輕輕撚著:“畢業後找了工作,就沒做了。”
“嗯。”陸臨淵注意到江聽雨方才那瞬間的異樣,但也沒多過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互不幹涉,孤獨而精致地存在著。
隻是,麵對江聽雨,他卻有了忍不住靠近的好奇:她明明充滿了元氣,在他麵前總是鬧騰騰、笑嘻嘻的,像個小太陽,有時候卻又在眉宇間,透出無邊絲雨般的清愁。
思索半晌,他將自己對江聽雨的好奇定性為:關心一個很聊得來的網友。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之間,二人已經走到草莓園外。
園主將他們帶進草莓棚內,交代道:“你們隨意摘,摘好了叫我就行。”
江聽雨點頭應好。
園主離開後,江聽雨將籃子遞給陸臨淵:“你第一次來,體驗一下吧。“陸臨淵看著這滿棚綠油油的葉、紅彤彤的果,整個人都覺得輕快起來,接過籃子,就開始去尋找那些最甜的果子。
農大的草莓園有好幾家,品種、培育方法、價格等也各有不同。江聽雨特意挑了這家,草莓是種在木槽裏的,木槽下麵墊了架子,有半人高,免了采摘人彎腰不是、蹲下也不是的尷尬,十分體貼。
這會兒陸臨淵仔仔細細地采摘著,身姿依然挺拔,江聽雨一氣兒偷拍了幾十張,慶幸自己選了這個可以站著摘的草莓園,也羨慕起那些被他采擷的草莓,唔,她也好想被那雙手觸碰、撫摸……
正對著照片上的背影想入非非,突然有個陌生電話打進來。
江聽雨接通:“您好,哪位?”
“江聽雨啊?是我,陶用文。”
江聽雨頓時一驚,連忙問好:“陶老師,您好!”來電的人,正是她的小學班主任陶用文。
陶用文嗬嗬一笑:“江聽雨啊,上午我去你家裏,聽你爸說你已經拿到了教師資格證?”
陶用文是當年村裏最有文化的人,她和江淮南的名字便是他取的。後來入學了,江聽雨家庭條件最差,陶用文也沒少照顧她,因此江聽雨對陶用文十分敬重,恭謹答道:“嗯,勞您關心,剛通過了考試,合格證已經有了,但資格證還在辦,要到五月份教育局才會發放。”
“你爸希望我能介紹你到學校教書,你是村裏少見的大學生,學校也急需你這樣的人才。”陶用文對自己的這個學生很欣賞。
“陶老師您謬讚了,學生不才,不敢誤人子弟。”江聽雨謙虛,也是婉拒。
“聽你這語氣,好像不是很想回老家?”陶用文一下聽出江聽雨的意思。
江聽雨舉著手機,看向陸臨淵的方向。那人,口口聲聲道自己冷漠無情,卻從來縱容著她的心血來潮、她的前言不搭後語、她的神經兮兮,這會兒連摘草莓都那樣溫存,生怕驚了沉睡的植物似的。
是,她不想回老家了,她有了想為之留在淩城的人。
“陶老師,對不起,我才畢業不久,還想在外麵多闖一闖。麻煩您為我費心了。”老師特意關照,江聽雨實在不好太拂老師的麵子,故而沒把話說滿,也為今後的打算留了餘地。
但,她也深知餘地就是退路、就是變數。非得破釜沉舟,才會全力以赴。
陶用文歎口氣:“江聽雨,我沒有費多大心,真正為你費心的,是你父親和你哥。”
江聽雨疑惑了:“陶老師,您的意思是?”
“你覺得我為什麼會突然打電話給你?村裏大學生不多,但也不是隻有你一個,我為什麼偏偏隻關照你?”陶用文忽然對這個一向喜愛的學生,有些恨鐵不成鋼,覺得她書讀多了,心卻變冷了。
“陶老師……”
“你父親讓江淮南去我家,堵了我個把星期,非要請我去你家吃飯。我拗不過,今天才去了。飯桌上,你父親的腿剛上了鋼釘,正是要養的時候啊,還硬撐著陪我喝了一杯,江淮南也喝醉了。原本你爸這麼厚道的人,你和你哥又都是我教過的學生,能把你介紹到母校來教書,我也是很樂意的。但你爸太實在了,非說沒有什麼能回報我,好歹要讓我把這頓酒喝盡興了。”
雖然江光明和江淮南父子拜托他不要將這事兒說出來,會增重江聽雨的心理負擔,但陶用文還是說了。他心疼江聽雨,也心疼江淮南。
江聽雨聽完,眼中一熱,眼淚嘩啦啦就流下來了。
“陳校長,謝謝您,是我不懂事,讓您操心了。”
“嘿,謝什麼,隻要你們這些孩子有出息,我們這些為師為長的,再怎麼操心都開心。”陶用文一生奉獻在教育崗位,以教書育人為己任,視學生如己命。
“陶老師,我待會兒就給我爸和我哥打電話,我道歉。“江聽雨極力想隱藏哭聲,卻仍忍不住啜泣。
“嗯,這才是好孩子!快別哭了,擦幹眼淚,給家裏打個電話。你爸年紀大了難免固執,你不要急,好好說,多給他解釋一下你要留在城裏的原因,再表一表奮鬥的決心。”不管江聽雨畢業多少年,都始終是他陶用文的學生,他願意這樣悉心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