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我顯出厭煩的樣子:在茫茫的大沙漠上盲目地去找水井,真荒唐。然而我們還是開始去尋找了。——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裏《小王子》

CHAPTER

日子就那樣緩緩地流淌著,江聽雨成了一個越來越稱職的老友。隻要陸臨淵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永遠得閑。

有時候,陸臨淵也會問她:“你的工作不忙嗎,好像每次找你說話,你都在。”

江聽雨半真半假道:“沒辦法,為人民公仆排憂解難,是我們每個公民應盡的職責啊,自然對你沒有關機沒有不在服務區。”

陸臨淵失笑,叫她別鬧,心底卻如小石投湖,泛起一絲漣漪。

可小石頭濺起的水花,終究不是大風浪,改變不了現狀。

而工作方麵,江聽雨也沒什麼進展。

當再一次交上去一個文筆好、立意深的稿子,又再一次因為“文筆雖好,不夠言情”的理由被退掉之後,她有些失控地闖進了主編辦公室。

主編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到來,也沒追究她一臉興師問罪的表情,隻覺得這姑娘還是年輕了,理想化,不切實際,沉不住氣。

“主編……”

“是為了剛才那個稿子吧?”

江聽雨望著主編,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的退稿意見寫得很清楚。”

江聽雨在自己的堅持與市場的喜好之間糾結很久了,這會兒終於一次性爆發,大有豁出去的架勢,說話也不客氣起來:“我真的很費解,為什麼‘文筆好’不足以成為過稿的理由,‘不夠言情’卻能將稿子判死刑。”

主編今天沒那麼忙,也樂於教這個新人幾句:“因為我們公司的圖書定位,就是言情文。江聽雨,你來公司也有一年了,說實話,我對你這個人是喜歡的,對你認真做事的態度也是喜歡的,但你在交稿子方麵的表現是令我失望的。”

江聽雨也知道自己過稿率很低,但此時她不想低頭,反而有了一絲虛張聲勢的鬥誌,桀驁地直視著主編。

主編叩指敲了敲桌子,決定還是直說。江聽雨是棵好苗子,她想培養,但如果真要將此人培養成獨當一麵的成熟編輯,還需要做出一番矯正。她耐心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覺得言情文都是差不多的套路,油膩、沒意思,對吧?夢想能做高端大氣、有文化內涵、有收藏意義的書,是不是?可是,江聽雨你要知道,老板開公司,並不是為了給你實現夢想用的。”

江聽雨站在原地愣住了,她沒想到主編會對自己說這番話。

主編繼續說下去:“你可以在這個平台上曆練自己,也可以利用它的資源來打造自己,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能夠順應公司安排、順應市場需求,別過多希冀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難道其他編輯不想策劃散文集詩集名著?難道我不知道哪個稿子措辭講究、哪個稿子的用詞口水?但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職責,既然選擇了這家公司,拿了這家公司給的工資,就應該為公司創造利益,總不能吃著碗裏的,還看著鍋裏的。今天你這樣貿然闖進來,換個領導指不定就直接開了你,但我不會,因為我曾經也是你,而我希望你能變成今天的我,甚至超越今天的我。”

江聽雨沒那麼不識好歹,見主編這樣坦誠地明說了,她也不再糾纏,低聲道了歉,又道了謝,偃旗息鼓地開門走了出去。

她不再為喜歡的稿子拚命爭取,眼裏的靈氣也一寸一寸褪去,迷茫不著痕跡地爬上來,乃至於生出退意。

在工位上呆坐許久,她拿出手機發了條朋友圈,沒對任何人隱藏動態,仿佛絲毫不憚於被同事和領導看見。

“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書,那麼為什麼要做書?以快樂為交換,以忙碌為代價,以對自己的質疑為結果,就為了拿到手的工資?沒有這份工資,我會餓死?”

但最終她還是冷靜下來了,即使自己心中有不滿,也不應將這樣的負麵情緒傳遞給別人。她想,自己有意當個逃兵就算了,總不能還動搖軍心。是以,她很快地刪掉了那條朋友圈。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她連退稿通告都發給作者了,誰知竟有了可喜可賀的後續——下班前,主編忽然將她叫進辦公室。

“江聽雨,你是真喜歡那個稿子?”

她聽見主編這話,仿佛是有所轉機,心底又不可抑製地冒出一點兒希冀,忙重重地點頭:“嗯,喜歡,真的很喜歡!”

不待主編作出回應,她又在瞬間做了一個決定,並訴諸於口:“您也知道,現在出版行業不景氣,圖書市場萎縮嚴重,所以我們才更要轉型啊。主編,您就讓我做這本書吧,就當是一次投石問路了,好不好?如果這個稿子能過,我寧願不要一分錢績效,而是全部用來做宣傳、買贈品!”

主編直直地盯著她,良久之後才輕歎一聲,她就沒見過這麼固執到愚蠢的人。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江聽雨愣住了,顯然沒想到主編會鬆口:“主編……”

“但我要提前警告你,這隻是一次嚐試,在這本書證明另辟蹊徑不失為出路之前,你找稿子,還是要以言情為主。另外,最近我聯係了一位很優秀的設計師,這本書的封麵,你就跟他對接吧,待會兒我把他的聯係方式發給你。”

江聽雨簡直要開心地笑起來了:“嗯,好,謝謝主編!這本書我一定會好好做的,言情類的稿子我也會繼續找的,主編,謝謝您讓我有機會實現‘做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的夢想!”

見她這幅喜形於色的樣子,主編也沒板著一張臉了,擺擺手道:“去吧,去按你的想法做這本書,圓你一個夢,以後就別老惦記著了。”

等江聽雨出去後,主編打開微信聊天頁麵,上麵是一個昵稱叫“若白”的人。

此人是設計圈內出了名的有靈氣、有創意,做出的封麵往往能吸引一大批路人讀者,又因為高顏值獲取一眾擁躉,能帶動不少銷量,被稱之為“圖書的加冕者”。而與他的本事有著同樣名氣的,則是他不馴的野性、怪異的脾氣。加上他出身豪門,錢對他而言是最多餘而沒用的東西,搞設計也純粹是愛好,因此很難請到他,更別說他主動找上門提出合作了。

她早在半年前就加了他,卻始終沒能說服他與公司合作。而就在半小時之前,此人竟主動發消息給她……

“您好,我是設計師若白。請問貴公司是否有一個叫江聽雨的編輯?如果有,我希望以下這些話您能保密,並同意。一、她似乎有一個很喜歡的稿子被退掉了,請問如果我願意出資墊付,貴公司能否出版這本書?如果這本書盈利,我分文不取;如果這本書虧損,我願意一力承擔全部成本費用。二、她負責的圖書項目,請問能否都由我來設計封麵?設計費按照新人設計師的標準就行。我會盡己所能,做出令貴公司滿意的封麵,相信貴公司對我的實力也有所耳聞,不然您以前也不會加我為好友,並多番邀請我來為貴公司設計封麵。”

她打開成本預算表,計算了印刷、稿費、校對費、運輸等各類費用的數據給他,他估計連看都沒看一眼,幾乎是在一秒內就回複了幾個字。

“貴公司賬號。”

她將這件事報告老板,獲得批準之後,將公司的賬號發給了若白。很快,財務就發過來消息,說彙款收到了。

等一切談妥,她才叫江聽雨進來。

很快,江聽雨就收到了主編發過來的設計師聯係方式。她點開“添加好友”,搜索那個微信號。

卻在一秒鍾後發現,這個人竟早就躺在了自己的好友列表裏。

白石楠。

任她看過多少瑪麗蘇的言情小說、自作多情的想象力如何豐富,也絕想不到白石楠會出錢出力,圓她那個執拗的幼稚的夢。

是以,她並未多驚訝,反而很冷靜地點開聊天頁麵,簡短說明來意後,便公事公辦地聊起了封麵。

白石楠也無意讓她為了幾個錢而感激自己,反而希望等到時候他將封麵設計出來,再讓她刮目相看,是以,出資做書這事,就這樣成為了一樁永不被提起的秘密。

中秋節這天,江聽雨開玩笑地問陸臨淵:“今晚,有時間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嗎?”

片刻後,陸臨淵回複:“不好意思,今天我爺爺來家裏了,我要趕回去吃晚飯。”

其實這問題,江聽雨不用想也知道答案,中秋佳節,他自然是要跟家人共賞明月的,怎麼會與她待在一起浪費時間?

可當陸臨淵真回答了,她又覺得不痛快起來。回過去一句“節日快樂”後,索性關了微信,沒再打開。

她不是對陸臨淵生氣,而是氣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蠻不講理,強人所難還覺得理所當然。

就算是自己已經準備了節日禮物,沒送出去也不必生氣啊,本就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到五點半,江聽雨手機響了,掏出來,發現是陸臨淵。

接通後,陸臨淵的聲音傳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與清淡:“怎麼不回複微信?”

“剛才把微信關了,沒看到。”

“你離萬達影城近嗎?就是我們倆第一次看電影的地方。”實際上也是唯一一次看電影。

“還好,不算遠。”

“那你過來一趟。”

“幹嗎呀?”

“來不來?”

“來!”

實在無須片刻的猶疑,隻要他需要,她縱在天涯海角,也會騎馬而來。

到地方後,江聽雨找到陸臨淵的車子,敲了敲車窗。陸臨淵搖下副駕駛的車窗,見是自己等候已久的人,眼底浮起無人察覺的笑意,下車走到她麵前。

兩人靜靜地站著,一時都沒說話——不知道說什麼,曖昧而忐忑。

最後,還是陸臨淵先動作了,遞給她一個信封。

江聽雨琢磨著東西不會太貴,便放心收下了。隨即又將自己手裏的紙袋遞過去。

陸臨淵自然不肯接。

江聽雨也不知怎的,倏忽霸道起來,將紙袋從車窗放進去,擱在副駕駛座位上,轉身就走,顯得對這場見麵渾不在意,隻是手上動作卻暴露了她的心思,手指將信封捏得死緊,生怕陸臨淵搶回去似的。

等陸臨淵打開車門,將紙袋取出來,鎖好車要去追江聽雨,小姑娘已經躲進人群、尋不著蹤影了。

陸臨淵重新上車,打開紙袋。裏麵是各種小零食,還有一盆小小的向日葵。

向日葵中夾著一張小小的卡片,他拿起來,上麵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