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寒山意

我們的生命被瑣碎消耗至盡。──亨利·戴維·梭羅《瓦爾登湖》

CHAPTER

當第一縷晨光灑進病房裏,陸臨淵醒了。

雖然淩晨三點多才睡,但這是他睡過最香的一覺,一夜無夢。

在過去的十多年裏,他幾乎每晚都做夢。有時候,他夢見群山環繞,自己在穀底的水塘裏赤身裸體地站著,他不能上岸,因為沒有衣物蔽體。山上有人在對著他指指點點,那種感覺……就像當年他翻牆想去看爺爺,卻被保安抓住,又被保安從書包裏搜出不良書籍,後來當著全校師生作檢討的那次。而更多時候,他夢見自己在一片霧靄中行走著,卻無論如何尋不到歸處,直到從近乎於真實的夢裏驚醒,醒來像被掐住脖子拎出水裏的魚。

奶奶剛過世的那段時間,陸萬生雖然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但陸臨淵感到陸萬生心中對這個世界已沒有太多掛念,像是做好了隨時都可以離開的準備。後來他被父親逼著去讀全封閉重點中學,沒能在爺爺最難熬的那段日子裏陪伴左右,成了他一生最遺憾之事。

日子久了,陸萬生漸漸走出悲痛,整日仍然樂嗬嗬的,可陸臨淵覺得自己沒能盡孝,心裏揣著無限愧意,竟再也無法回到當初對爺爺撒嬌耍賴的樣子了。

陸萬生察覺到他的變化,誇他成熟懂事了,似乎也對當初調皮的他毫無想念。才十二歲的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心想,既然養了他十多年的爺爺喜歡他沉穩的樣子,那他就要讓爺爺滿意。此後,他便逼著自己沉穩,再也沒有天真過了。

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這麼多年,他的靈魂一直踽踽獨行。

直到江聽雨的出現,予他陪伴,予他喜歡。

此時,江聽雨就躺在隔壁的病床上,蜷著身子麵對著他,睡得極沉。他望著她,忽然很想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臉頰。

情之所至,身不由己,他鬼使神差地動了動手臂,結果骨折的地方迅速傳來劇痛。他咬緊牙關,不想發出聲音吵醒她。

然而或許世上真有心有靈犀,睡夢中的江聽雨似乎感受到陸臨淵的疼痛,眼皮動了動,竟醒了過來。

她很快發現陸臨淵的異樣,忙起床裹上大衣,詢問之後叫來醫生。

陸臨淵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一秒鍾都舍不得挪開。等醫生離開後,他忽然開口問她:“你昨晚回家取的衣服呢?”

江聽雨頓時愣住,片刻後猛拍一下腦袋說:“啊,下車後有點腿麻,就在醫院大廳裏坐了一會兒,上樓的時候忘記拿了!”

陸臨淵溫聲道:“忘就忘了,拍自己做什麼?”後來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拍疼了怎麼辦。

江聽雨嘟囔道:“這不是怪自己忘性大嘛,誰知道這會兒下去,衣服還在不在。如果真找不回來了,我可不是要心疼一會兒嘛。”

陸臨淵笑了笑,示意江聽雨去拿他的手機。

江聽雨探身拿到手機:“你要打電話?說號碼,我給你按。”

陸臨淵忽然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把裏麵的手機卡取出來。”

江聽雨不解:“啊?把手機卡取出來幹什麼?擔心對方查到位置,或者竊聽機密,所以要銷毀這張卡嗎?”

陸臨淵臉上更紅,這小姑娘都快比他想得還周到、還細致了,私下到底看了多少關於刑偵的書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才看的……

“你快說話,到底是不是啊!是的話,我就趕緊掰斷這張卡,再扔得遠遠的!”江聽雨可著急了。

陸臨淵本來是想一步步指引江聽雨操作,營造神秘的氛圍,最後再浪漫一把的,可按當下情形來看,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慢吞吞地說下去了,不然這小姑娘指不定怎麼著急呢,說不定還真把手機卡給掰成八瓣兒了!

佳人不解風情,他隻好全盤托出自己設想的“小浪漫計劃”,溫聲道:“這張卡是我的私人號碼,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你把裏麵的手機卡取出來,安到你的手機裏,收短信驗證碼,登我的支付寶賬號,然後……拿去花。”

江聽雨:“……”沒想到他是這樣的監察官先生。

陸臨淵:“……”他是不是說錯話了,她為什麼不說話?

江聽雨喊他的名字:“陸臨淵。”

陸臨淵忙回答:“嗯,怎麼?”

江聽雨輕歎一聲:“你這個人啊。”

陸臨淵抿嘴一笑,深深地看著她,挪不開眼。

江聽雨將他的手機放回原處,又看了看時間,發現即將到8點了。

“我下樓去買衣服,然後從食堂帶早餐回來,你有事就喊護士,病房離前台近,護士聽得見。”

陸臨淵點了點頭,看著江聽雨離開的背影。然而等她將門關上之後,他的笑容漸漸隱去。

江聽雨下樓後並沒有往服裝店走,而是站在醫院大門口,像等著什麼人似的。

約莫過了二十分鍾,有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走到她麵前,詢問道:“你好,請問你認識陸臨淵嗎?”

江聽雨抬起頭,警惕地盯著他,沒做聲。

男人掏出證件,壓低聲音道:“我是陸臨淵的同事黃連,還有三個同事在車上。”

江聽雨卻還是有些遲疑。

男人覺得這姑娘還挺有反偵察意識,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了一張照片。

江聽雨湊過去看,發現是一張合照,在一群穿著監察官製服的英俊男人中,她一眼看見了立如青鬆的陸臨淵。

男人笑道:“這下信了吧?”

江聽雨頓時鬆了一口氣:“你們終於來了。”

話音落下,她將右手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來,攤開——上麵正躺著一枚精致的木雕掛飾。

黃連接過去,妥帖地放進西裝貼身的口袋裏。正事解決,他突然起了八卦之心:“你是陸臨淵的……朋友?”

江聽雨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沒否認,也沒補上那個“女”字。

黃連見她不答,也不再問了,道:“你等我一下,我把u盤給同事,讓他們先帶回去辦案,然後我跟著你上去看看他。”

江聽雨卻拒絕了:“你待會兒單獨上去吧。按照路程,你從榆楊村趕到醫院,應該是中午十二點左右,到時候你再打電話給他,問他病房號。”

雖然她未明說,但黃連當即明白了,篤定地陳述道:“你不想讓他知道u盤是你取回來的。”

江聽雨點了點頭:“這是你們的機密,我不該知道,更不該插手。”

“那你還自討苦吃,連夜去取?取了還不直接給他,非要在淩晨四點打我們主任電話,讓主任通知我們不必去榆楊鎮找了,直接來你這兒拿?”黃連挑眉道,“其實,你不把u盤給他,是擔心又有什麼變故,而你不想他再有危險,寧願自己拿著,對吧?”

江聽雨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黃連忽然賤兮兮地一笑:“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淵淵啊?那他對你什麼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哥幫你出謀劃策,早日拿下他?”

江聽雨嘴角抿出一個微笑,不接他的話茬:“工作為重,快把u盤讓你同事帶回去吧。十二點鍾你給陸臨淵打電話,然後再上樓。”

說完,江聽雨就去買衣服了。

與此同時,楊潔柔出現在陸臨淵的病房裏。

那天她將硬盤交給陸臨淵,人也有了妥善的去處,卻始終坐立難安。林霧散盡之時,她站在院子裏望著漸漸明朗的天,終於拿起手機出門尋人。

她走在山路上四處打量,不停撥打著陸臨淵找自己借手機時報上的手機號碼。電話通了,卻沒人接。心下湧來的情緒越來越慌,她仔細搜尋著道旁,不放過任何角落。

忽然,兩米外的草叢裏,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音。

她跑過去蹲下身子,一把撥開草叢,裏麵郝然躺著自己借給陸臨淵的手機!她探身往前看,果然有一道草木趴伏的印子,直通山下。

在山下找到昏迷的陸臨淵後,她打電話叫來自己的兩個堂哥,讓他們將人抬上來之後,又捏了個理由,百般叮囑他們不要報警。

她不想擔責任,所以將陸臨淵裹上被子放在路邊,還放了一疊錢,自己則躲在樹叢裏不敢出現,直到親眼見到陸臨淵被救護車接走之後,她才拍拍身上的泥土離開。

今天,她是來道歉,也是來道別的。

她將補品和水果放在桌上,低著頭小聲道:“對不起,我今天才出現,不夠有勇氣。”

“你交出了硬盤,就是最大的勇氣。”陸臨淵頓了頓,接著道,“手術費也是你交的吧?”

楊潔柔以為他是指自己放在他身上的那疊錢,也沒多想,點了點頭。

“把你銀行卡賬號寫下來,等我女朋友回來了,我讓她轉給你。”說到“我女朋友”四個字時,他的語氣明顯一軟,格外溫柔。

楊潔柔擺擺手,不以為意道:“不用啦,隻是很少的一筆錢。況且你還給我介紹了工作。”

陸臨淵卻不在任何事上占便宜,堅持道:“抽屜裏有紙筆,你寫一下。不要逼我違反規定。”

聽他說到“規定”這麼嚴重的詞,楊潔柔無法,隻好依言寫下。

“待會兒離開醫院,我就要坐車去淩城了,到你說的那家服裝廠上班。”

“嗯,以後好好生活。”

楊潔柔抿唇一笑,見陸臨淵臉色仍然蒼白,不再久留,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擾了。”

陸臨淵卻叫住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當初你從謝晉元的辦公室拿走硬盤,是為了不讓裏麵的視頻曝光,保護自己的名譽,同時脫離他的威脅和控製,對吧?那我可不可以猜測,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看不慣他們貪腐的行為,所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參與反腐?不然,你大可以直接將硬盤銷毀,而不是將這個定時炸彈保留那麼多天,最後還交給了我。你明知道裏麵的視頻一旦公開,對你的名譽會有多大的損害,甚至一生都會受到冷眼與嘲諷。”

楊潔柔轉身往病房外走去,無所謂地說:“隨你怎麼想吧,反正在我自己心裏,我已經跟過去兩清,能做的也做了。”

陸臨淵臉上浮起一點笑意,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楊潔柔和池昌林這兩個有故事的人,如果在服裝廠遇到,可能會有新的故事發生。

中午十二點,黃連提著水果和補品來探望,江聽雨倒了杯熱茶給他,便找個借口出去了。

黃連一邊吹著茶水,一邊好整以暇地望著陸臨淵:“陸監這是‘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呀。”

陸臨淵不做聲,沒心思搭理他。

黃連見他不理自己,端著水杯坐到床邊,氣呼呼地埋怨道:“小淵淵你也太不仗義了,居然一個人跑到這邊當英雄,也不叫上我!”

陸臨淵掀起眼皮瞥他一眼:“衝我喊沒用,你找王主任說去。”

黃連立馬變臉,委屈巴巴地道:“小淵淵你太過分了,老是拿主任壓我……”

陸臨淵微笑著看他演戲,怎麼辦,又是想打死同事的一天呀。

聊了一會兒,黃連有些困了,說:“哎呀不行了,我除夕夜加班,初一晚上跟哥們兒打牌,昨晚又通宵開車,現在急需睡一覺。小淵淵你好好休養,我先去找酒店開個房啊。”

陸臨淵挑眉:“開房?你今天不回淩城?”

黃連笑嘻嘻道:“穀雨他們開車帶著u盤先回去了,我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坐,又窮得沒錢打車,所以就隻能等著譚湘哥和阮哥來這邊,然後蹭一下他們的順風車了。”

陸臨淵皺眉:“你把我受傷的事告訴他們了?”

“沒辦法,今天已經初三了,再過四天就是我們每年的‘初七之約’,他們聯係不上你,就來問我……我想幫你瞞著,他們就拿我塗口紅玩兒的照片逼我,說要發到朋友圈熱鬧一下,還要鄭重地發給我的小合香……”

饒是陸臨淵這麼不動聲色的人,聞言也驚住了,異常艱難地問道:“所以你為什麼要當著他們的麵塗口紅……你們三個在玩什麼……”大男人有著這樣一個清新脫俗的癖好,不該藏著掖著一個人玩嗎,居然還被別人拍下照片留了證據……

提起這事,黃連是真的想哭,委屈地訴說著:“就前天大年初一,阮哥想給深深嫂子送個新年禮物,譚湘哥便說女孩子都喜歡口紅。正好我也想給小合香送個禮物嘛,就一起去了……到了專櫃,顧客們都在嘴唇上試顏色。阮哥非說我的唇色和深深嫂子一樣嬌嫩,對沒錯他真的看著我的嘴說了‘嬌嫩’這個詞!”

陸臨淵:“……”

黃連繼續哭訴:“我真的很沒用,我被這個詞迷住了心竅!然後,我任憑阮哥拿起好多種型號不一樣、但在我看來真的一模一樣的口紅,在我嬌嫩的嘴唇上瘋狂地試顏色,洗洗涮涮……而譚湘哥就真的過分了,從頭拍到尾……”

陸臨淵饒是冷靜慣了,此時都忍不住吐槽:“其實你當時可以把他的手機搶過來的,譚湘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你是從警察學院畢業的……”

黃連這下真的快哭了:“我當時站在鏡子前,光顧著欣賞塗了口紅的自己,忘了……”

陸臨淵:“……”他為黃連感受到智商上的悲傷。

黃連講完自己的悲傷故事,隻覺心力交瘁,更想好好睡一覺了!

陸臨淵斂起笑意,叫住正要起身的他,似不經意地問道:“我出事的地方有一棵百年的大樹,枝葉繁茂,要不是它在半山腰攔了一下,緩衝了車子下墜的力道,我估計就活不成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但我對植物並不精通,到現在還不知道它是什麼樹,你知道它是什麼樹嗎?”

黃連先是愣了一秒,旋即狀似遺憾地撓了撓頭:“我就猜出是那棵大樹救了你,還特意朝它拜了拜呢!不過我生物也不好,讀書時就這一科老不及格……所以,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樹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