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於塵埃處

疾風驟雨一般,她隻覺得無處可逃,卻又放任自己甘心沉溺。——明開夜合《於塵埃處》

CHAPTER

賦閑在家後,陸臨淵並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借酒澆愁之類的舉動,反而很是過了一段自在的日子。

從讀書時起,他就一直很嚴格地要求著自己,等考上了大學更是一點都沒有鬆懈,每天往返於宿舍、教室與圖書館之間,偶爾才去球場打一會兒籃球。

在江家養傷時,雖然也不用做事,但舉止不便帶來的束縛,還是讓他沒那麼舒服。

而此刻,他倒是真正自在了,相信清者自清,一點兒憂愁也沒有。

這天,江聽雨去上課了,陸萬生也不在家,他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沒什麼意思,便上樓打算找本小說來看。

當初為了照顧他,江聽雨請了一個月的假,後來還要續假時,公司就不樂意了,不肯批假。彼時兩人剛開始戀愛,濃情蜜意,自然難舍難分,所以縱然他不同意她為了自己辭掉工作,她還是辭掉了。後來有一天夜裏,兩人閑聊時,她才告訴他,辭職並非單單因為他,更不是一時衝動,而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也是那時候起,他才知道她對於現實與夢想的權衡和取舍,是早在心中做了打算的。

走到書櫃前,他指尖撫過那些書,眼底悄無聲息地溢滿了笑意。這是他從出生住到小學畢業的房間,後來考到這所學校後,他沒有住學生宿舍,而是重新搬回這裏,是以櫃中擺的都是他看過的書,全是學習資料和厚重的法典,一眼望去都覺得乏味。可自從她搬進來之後,就多了許許多多新鮮的書,再不複往日枯燥與單調。

他一本一本地數著,驀地笑了,她那樣小心翼翼地節省著,對買紙質書卻似有著特殊的情結,倒真舍得。

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一本白色的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本書被置於眾多書中,其實並不顯眼,可獨特的是,書脊上的字並非常規的宋體、楷體,而是介於行書與瘦金體之間,倒像是……他的筆跡。

他食指一勾,拿出這本叫作《我和你的36500天》的書。在翻開書封的前一秒,他還在想,36500天是什麼意思?一百年?我和你的36500天,就是我和你共度百年?看起來似乎很有趣的樣子……而下一秒,當他輕輕翻開書,當即整個人都愣住了。

一個男人的照片、一個男人的名字、一個男人的幾乎一切,就那樣猝不及防地映入他的眼簾,以沉默且鄭重的姿態。

原本出於禮貌和修養,當他得知這是江聽雨的日記本時,就應該給予足夠的尊重,不動聲色地將它放回去,往後也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過。可不知是被什麼力量牽引,縱然他的指尖正微微顫抖,卻還是一頁一頁地翻著。

日記本裏的內容,太多了,多到他手足無措,隻覺那是歲月都承載不起的重量。

深吸一口氣,他竭力想讓心頭翻起的情緒平息下去,末了卻是徒勞。

江聽雨上完課,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賣棉花糖的小攤,不由自主就停下了步子。

其實她自己不怎麼會在這樣的東西上花錢,覺得還不如多買本書,支持一下紙質書出版行業,或者幹脆攢起來呢。可轉念想到陸臨淵曾撒嬌似的跟她說棉花糖好吃、可作為一個大小夥子又太不好意思吃的事,就想著買一個回去讓他嚐嚐。

舉著棉花糖從人群中擠出來,江聽雨咬著嘴唇笑了,想象著陸臨淵麵無表情地舔棉花糖時的樣子。該是無比的撩人與誘惑吧。

打開院門,樹下的木頭椅子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桂花,似是好幾個鍾頭沒人坐過。

她有些疑惑,以往陸臨淵都喜歡坐在樹下看書,怎麼今天沒來。不過她也沒多想,舉著棉花糖興衝衝地跑上樓,仿佛一秒都不願多等。

雖然與那人談戀愛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熱情與新鮮感卻一點兒也沒褪卻。

跑上樓之後,江聽雨穩住心神,這才抬手推開房門。

“呐,陸臨淵,看我帶了什麼……”後麵沒說完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了。

她仿佛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釘住,直直站在原地,往後是峭壁,往前是深淵。

翻開的日記本在桌上隨意地攤著,最上麵的照片裏是一個拿著書走遠的白襯衣少年,背影竟與陸臨淵有著九分的相像,餘下的一分區別,大約是麵前的陸臨淵更有歲月曆練後的力量。

斜照的夕陽溫柔地灑滿房間,牆上還映著他們的影子。室內的人和物都陷入長久的沉默,如同雪原林海一樣靜謐。

是陸臨淵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將日記本輕輕闔上,想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溫聲道:“下課了?”

話問出口,他自己先在心裏懊惱了一下,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傻不傻啊!

他想重新找到一個話題聊一聊,即使毫無意義也行,總好過此時的靜默。可也不知是怎麼了,越是著急就越找不著話題,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他嚐試幾回未果,頭回感覺到一種有負所托的挫敗,眉間也不自覺地擰緊,暗罵自己居然這麼沉不住氣,平時的能說會道呢?主導局勢的本事呢?為什麼見了她,就一點也施展不出來?

站在兩米開外的江聽雨自然不知道他心裏的天人交戰,隻一味陷入被他窺破秘密的驚恐裏,此時見他皺眉,則更加心生慌亂。

她就像個等待末日審判的罪人,而陸臨淵,就是那個決定她餘生幸與不幸的神。

江聽雨的日記本裏,有她全部的秘密。

那場電影、那把傘,並不是故事的開始。在此之前,早就有過不為人知的相遇。

從大一開學到大二,她一直做著發傳單、當餐廳服務員之類的兼職。大三時,教《證券投資學》的老師建議他們開個證券賬戶、在實踐中學習知識,之後她去開戶,認識了剛研究生畢業、在證券所實習的劉岩兵。

劉岩兵有考核任務,通過之後才能轉正,江聽雨正好得知班上有不少同學也想開戶,於是特意將他們介紹給了劉岩兵。

後來劉岩兵成功轉正,要請江聽雨吃飯,她拒絕了。劉岩兵一直惦記著這份好意,得知她經濟上有困難之後,就介紹了一份兼職給她。

原本劉岩兵為了照顧她,是想將她安排在她自己學校擺台的,因為她就讀的是財經類院校,有理財意識、願意開戶的學生多。但這邊已經有了固定的學生兼職,她便主動說自己願意去淩城大學擺台,實際上是不願意在這樣的小事上“找關係”,更不願意鳩占鵲巢,擠走別人的兼職機會。

淩城大學是偏向理工科的高校,有意向炒股的人並不多,加上周末學生都出去玩了,因此她算是比較閑,還有時間去看來往的學生。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見到了正在淩城大學讀書的陸臨淵。

那才是他們真正的第一次遇見。

事實上,像陸臨淵這樣的男孩子,很難不被女生注意到——總是穿著純白的襯衣和黑色的長褲,簡單又禁欲。

江聽雨心想,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能將白襯衣洗得那樣幹淨,天天都像穿新衣。

擺台的位置就在球場邊的主幹道上,時間久了,她也算是摸清楚了陸臨淵的假期安排。他很少出去玩,幾乎每個周末都會早早地拿著書去圖書館,十一點半就空著手出來,去食堂吃午飯。下午一點,他會再次經過這條去圖書館的路,期間一個半小時想必是吃完飯睡了個午覺。下午六點,他會出來吃晚飯,有時候吃完就馬上去圖書館,有時候會去球場上打會兒球。

江聽雨很喜歡看他打球,跳起來投籃的樣子像陽光下的植物一樣舒展,引來眾多女生的尖叫。而他離開球場前,總會望一望四周,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有時候江聽雨覺得他是在看自己,因為他的視線停留時間最長的方向,明明就是她所站的地方。

當然了,她也隻是這樣想想而已,末了笑一笑,笑自己白日做夢,怕是言情小說看太多、想男人想瘋了。

有一天,他經過她麵前時,錢包掉了。

她撿起來,追上去叫住他:“請問,這是你的錢包嗎?”

他回過頭,看看她手裏的錢包,又將視線落到她的臉上,伸出右手:“嗯,是,謝謝。”

江聽雨低頭看去,他伸出來的那隻手骨節分明,就如手的主人一樣修長、幹淨。

她正要將錢包遞過去,忽然又收了回來,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說:“不行,我不能隨便就把它給你,你得證明一下它是你的。”

其實她是親眼見著這錢包從他身上掉出來的,因為自他遠遠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就一直借著劉海的遮掩,自以為很不明顯、實則明目張膽地窺視他。而此時按照她的本意,隻是想借機多與他說幾句,畢竟他這樣一張臉,光是能近距離多看幾眼都覺得值啊!

誰知陸臨淵還真思考了一會兒,末了認真地說:“裏麵有我的圖書證和飯卡,六十六塊錢的現金,以及一張三十四塊錢的書店小票。”

未待她說話,他又接著道:“你可以打開數數裏麵的錢,看我的話是不是屬實。”

江聽雨真沒想數裏麵有多少錢,但她還是打開了錢包。因為她想知道圖書證上的名字——他的名字。

陸臨淵。

江聽雨如獲至寶,將這三個字揉進心裏,仔細而隱秘。

或許是她拿著圖書證看的時間太久,或許是他急著去食堂吃晚飯,在一隻蝴蝶從二人身邊蹁躚飛過時,他輕聲催促道:“你好,能將它給我了嗎?”

她忙將圖書證放回去,又將錢包遞到他的手上。

他抽出裏麵的現金:“聊表謝意。”

她擺手拒絕。

如此幾番,他也不好再堅持,“那我先走了,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錢包,“謝了。”

道完一聲謝,他驀地笑了,眼睛裏映著光,是夜幕降臨前,最美的餘暉。

江聽雨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忙低下頭,有點心虛,又有點竊喜,隻覺他的笑勝過她所見過的萬千風景,連這再普通不過的一天都因此變得驚豔。

又有一天,她照常與另一個兼職的女生輪流去吃午飯。

以往她都是在食堂的小吃窗口吃麵,因為比麵館便宜,又不用刷飯卡。然而這天,她看見有學生端著的飯盆裏有梅菜扣肉。那是江光明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她最愛吃的菜。

她走到供應飯菜的窗口前,望著裏麵那盆色澤誘人的梅菜扣肉,簡直挪不開腳步。

食堂大媽問她吃什麼菜,她擺擺手,說不用了。就在她準備離去的時候,一轉身竟看見了陸臨淵。

陸臨淵也看見她了,溫聲道:“怎麼沒買飯菜?”

她老實道:“這個窗口隻能刷飯卡,我不是這裏的學生。”

他的臉上漾起淺淺的笑意:“沒事,我帶了飯卡,你想吃什麼?我請你。”

她望著他突如其來的笑,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忙道:“哎?不用不用,我怎麼可能讓你請我?!”

陸臨淵聽見這話,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一時不知換成什麼表情才合適。

她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似乎過於激烈,想了想,出言補救:“那你讓我借一下飯卡,然後我付現金給你好不好?”

他答應了,將飯卡遞給她,忽然又說:“微信轉賬也可以。”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用的是非智能手機、所以沒有微信,隻道:“沒事,就現金吧,我剛好帶了現金。”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江聽雨用他的飯卡刷了一份米飯和梅菜扣肉,其實已經超出她的夥食消費標準了,可她不想顯得自己這麼寒酸、隻吃一道菜,於是又加了兩個素菜。

將等額的現金塞進他手裏之後,江聽雨簡直是迫不及待地端著盤子走了,坐到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

陸臨淵買完飯菜,隨意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來,很快吃完飯後就將盤子送到回收處,闊步走出去了。

江聽雨一直小口小口地吃著飯,簡直像數米粒玩兒似的。直到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食堂之後,才埋頭狼吞虎咽起來,將飯菜吃得一幹二淨。

回到擺台的地方,一同兼職的女生問她怎麼去了這麼久,她既不想說實話,又懶得撒謊,隻好在道歉之後承諾下次讓女生多休息一會兒,女生臉上的表情這才好看了一些。

到這時,她與陸臨淵看似已有了幾次交集,可以讓她在深夜裏回味。然而這些小小的插曲,並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改變,江聽雨仍舊過著在讀書與兼職之間奔波的生活,並常常顧此失彼,將自己囿於困頓的現狀。

但她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悄然地改變了。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纏著她,讓她快樂,又讓她不好過。

臨近期末時,學校的書店不打算開了,賺不了幾個錢,於是老板想把書全部處理掉,下學期轉行賣奶茶。

若不是憑著一腔磨不掉的情懷,若不是對紙質書有著骨子裏的摯愛,有幾個人樂意守著夕陽產業,當一個執拗的苦行僧?

江聽雨一邊惋惜著紙質書的沒落,一邊走進店裏挑了許多書,詩集、畫冊、言情小說……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往懷裏放。一本書擺在那兒,可能她不喜歡,但它能夠擺在那兒,當初就一定有被擺上去的理由。如果它找不著去處,就讓她從牙縫裏省點錢,帶它走。

結賬時,老板有些驚到了,一邊掃條碼一邊說:“同學,買這麼多啊?”

她不想說自己心中的那些悵惋,隨口道:“因為便宜,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錢。”

“但你看,我這些書都打到三折了,還是少有人上門,除了考證的資料,其他書幾乎無人問津。其實就連買資料書的人都不多了,網課到處有,一部手機在手,仿佛天下都歸你我所有。”老板笑笑,隨口說的幾句話還挺有文化。

江聽雨也笑了笑,沒再接話。

付錢之後,老板將那些書裝進袋子,又從櫃台上拿了個本子放進去。

江聽雨忙道:“老板,我沒買本子,也沒付本子的錢。”

“送你的。我記得你,是熟客了,經常來買書,還有每期不落的《文苑》雜誌。”老板聳聳肩,“況且再過幾天,這裏麵的東西都會處理掉,放著沒人要,還占地方。”

“您是要開奶茶店吧?可以將本子放在店裏,讓大家留言,寫一些祝福語或者小秘密。書就擺在牆壁的隔板上,讓進來喝奶茶的人自行取閱。”

“啊,這倒是個好主意。”

“是我多嘴了,您既然打算轉行,肯定是做了功課的。”

老板又笑了,將一袋子書遞給她。她接過來抱在懷裏,說了聲“祝您生意興隆”就離開了。直到畢業,她再也沒進過那家店,一是買不到書了,二是奶茶並非她有閑心去消費的東西。

抱著袋子回到宿舍,她將裏麵的書一本本拿出來,在桌上擺得整整齊齊。最後,袋子裏隻剩下那個本子。

室友結伴出去逛街了,宿舍裏隻有她一個人,以往獨來獨往慣了,彼時卻忽然覺得有些孤寂。似是為了遙相呼應她的鬱結心境,窗外很合時宜地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