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夫?”
連鴻恩微微挑眉,望了一眼外麵的天色,笑道:“舅兄該去衙門了吧?”
“還去什麼衙門,如今就等著聽朝廷如何‘發落’呢。”淩智吾頗有兩分自得地說。
連鴻恩連連點頭,將那信收了起來,起身整理衣裳,“今日還有一樁要緊的事,須得進宮一趟。”
“妹夫放心去吧,我自會盯著幾家的老東西。”
連鴻恩一笑,器宇軒昂地邁步向外,出門坐了轎子,有意叫轎子從淩家門前經過,望見那占下東西一條街的淩家三間大宅,隻覺一座比一座恢弘霸氣,蹙著眉登時後悔當初牽線叫連家投靠雁州府了,他早該料到,雁州府幾家抱團,哪還有他們連家的立足之地,“走吧。”
“是。”
一個時辰後,畢恭畢敬地跪在禦書房中,連鴻恩懇切地道:“皇上,臣本不該多嘴,叫皇上跟臣下離心。但臣既然打聽到這大逆不道的消息,怎能瞞著皇上?”良久,聽不見馬塞鴻聲音,便微微抬頭,恰對上馬塞鴻波瀾不興的眸子,忙底下頭,“臣惶恐。”
馬塞鴻坐在禦案後,扶著額頭歎道:“連愛卿,你瞧,這些都是彈劾各家子弟的折子,朕雖無可奈何,但還妄想諸位臣工能體諒朕一二,萬沒想到,他們竟生出這般心思!”
“皇上是顧念舊情的人,但奈何他們一教子無方、二心無道義!皇上若再心慈手軟
,隻怕會……”連鴻恩將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裏,就憂心忡忡地等著馬塞鴻回話,隻要扳倒雁州四家,皇後的位子,就休想安穩。
馬塞鴻躊躇再三,才說:“就依著連愛卿吧,隻是,敵眾我寡,連愛卿當真有勝算?”
“皇上放心,隻要出其不意,必能大獲全勝。”
“朕知道了,連愛卿且退下吧。”馬塞鴻扶額一歎,垂著眸子,望見掛在粉壁上的青瓷盤龍寶瓶上,映出連鴻恩慢慢向外退出的身影,不由地露出笑容來,聽見一聲皇後來了,忙將笑容收斂,站起身來,“舒兒,你來了?”
秦舒扶著腰進來,饒是月份大了一些,但一身的英氣還未被孕味掩蓋,微微蹙眉進來,狐疑地道:“聽聞,方才連鴻恩來了?”
“是。”馬塞鴻將身後的靠墊擺在身邊的遊龍戲鳳楠木大椅上。
秦舒從容地坐下,雙眼不離馬塞鴻眉眼。
“舒兒看什麼?”馬塞鴻被她看得終於按捺不住。
“你有事瞞著我。”
馬塞鴻稍稍遲疑,蹙眉道:“舒兒,此事,你就莫問了。”
“可是雁州幾家的事?你怕我替他們求情?”秦舒抬手要去拿禦案上的奏章,身子一動,隆起的腹部頂著,饒是她長手長腳,也夠不著。
馬塞鴻忙替她拿了,不等秦舒看,就說:“是稟明三兒逃獄一事的折子。”
“這些事,皇上要如何處置?”秦舒問。
馬塞鴻先不肯告訴她,良久,才笑道:“朕想要漁翁得利。”
“哦。”了一聲,秦舒了然了,笑道:“三兒預料得不錯。”
“……他如何說?”
秦舒笑道:“在進京的船上,他曾提起過,要如何助皇上將權錢從各家收回。”見馬塞鴻麵有遲疑,就道:“這各家,自然也包括秦家。”
“舒兒……”
“皇上放心,我母親是深明大義的人,必不會為難皇上。母親說,皇上總是雁州出來的,必不會糊塗到,忘了親疏遠近。”秦舒將折子攏上,看馬塞鴻似是驚愕之後便又喜怒不形於色,心歎他真是越來越像個皇帝了,手搭在他手腕上,“皇上,我曾答應三兒護著他,此事過後,皇上就放了三兒去延春吧。”
“……他為何不肯為朕效命?”馬塞鴻蹙眉,“饒是段宰輔胸有經世治國的奇才,也比不得三兒嬉笑怒罵間的謀略!若不是三兒,朕豈會坐在這龍椅上?”
“三兒本性就是如此,又貪婪,恨不得將錢財都攬在身邊,又憊懶,又不肯賣力實幹。但他難道不是皇上身邊最可靠的人嗎?皇上試想,若換個人,藏下了季吳皇帝的庫銀,皇上能容得下他?”秦舒循循善誘道。
馬塞鴻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自從坐上龍椅,他便也慢慢多疑起來,可饒是如此,對身上疑點重重的莫三,卻始終懷疑不起來,放下心裏的提防,無奈地看著秦舒,歎道:“舒兒,你可知道朕如今最信誰?”
“皇上最信三個人,這三個人裏,最老的,是剛正不阿,能拿捏住淩、莫兩家的柳老將軍;最狡黠的,是引著皇上去治水、引著皇上與我一路作伴、引出段宰輔的三兒。剩下的一位,不是雲兒,應當是,關宰輔之子,關紹。”
馬塞鴻歎息道:“真是知我者,舒兒也。比之眼前那些錢財名利,三兒放手的更多。朕信他是不拘小節卻心存大義的人。正因朕信他,才不肯放他走。”
“該放手時,就放手吧。放他去坐鎮延春,鉗製江南那些老世家,對皇上而言,不也是一樁好事?”秦舒又柔聲地勸。
馬塞鴻點頭,手指輕輕地放在秦舒小腹上,微微閉著眼,體會那小腹中微微的心跳,勾著嘴角道:“三兒小時就擅斂財,若是此胎為男兒,便叫這小子,去竊取三兒積攢下的錢財,叫三兒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秦舒知道馬塞鴻這話的言外之意,啐道:“你這女婿取了我們秦家的東西還不夠,又叫你兒子來?”
“這邊是虎父無犬子。”馬塞鴻一笑,隻覺多日的陰霾終於散去了,肩挨著肩,正要跟秦舒說些體己話,見太監來說太上皇有請,便站起身來,叮囑秦舒:“太妃的事,不必事事上心。”叮囑之後,便向太上皇寢宮去,再回來時,便無奈地下旨,將淩智吾私自交往的外官調遣回京,並將莫三、關紹轉入刑部地牢關押。
幽暗潮濕的刑部地牢中,莫三、關紹各據一角,一個嬉皮笑臉、一個雲淡風輕,但在關紹暗暗地揉起坐疼了的骶骨時,莫三忍不住笑了。
“……你太陰損了。”關紹終於瞧出莫三衣裳的蹊蹺,站起身來,挨過去,用手一摸,果然他的衣裳厚實許多,嫌棄著,卻因一陣陰風吹來,不得不挨著莫三坐,冷笑道:“你回去溫存夠了,竟拉了我來做墊背?”
“這是什麼話?我是一心為你著想。”
“呸!”關紹深吸了一口氣,不肯跟莫三一般見識,望著這貌似堅不可摧的地牢,歎道:“先前這牢裏的囚徒聽說我來,就算是江洋大盜、武林豪傑,也要嚇得鬼哭狼嚎。沒想到如今我也坐了進來。”
“聽說,你隻用端端小半年,就口碑載道,贏得關青天的名聲。”莫三背靠著因潮濕常年濕漉漉的牆壁。
關紹嘲諷道:“腦袋上懸著一把劍,我敢不兩袖清風?若是我們齊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不定要如何咒罵我這不肖子孫呢!一代代暴君、昏君傳下來,偏出了個關青天!”
莫三撓了撓頭,笑道:“我可是跟你反著了,我們莫家世代忠良,偏出了我這麼個不肖子孫。”忽地聽見一陣鎖鏈聲,忙示意關紹噤聲,待見牢頭領著兩個披著漆黑鬥篷的女子進來,瞧見一人戴著兜帽,行動間不露雙足,一人焦急下,步履匆匆,卻將一雙描金繡花的綢鞋露了出來,於是隔著欄杆,就向那不露雙足的女子伸手。
那女子摘下兜帽,果然是略施薄粉的淩雅崢。
“兩位一盞茶後,就請回吧。”牢頭掂著腰上的鑰匙,丟下一句,不敢收孟夏遞過去的銀錢,就晃蕩著鑰匙向外走。
“老爺。”另一個女子,就是錢阮兒,隻見她臉色煞白著,就接過婢女提來的食盒,一聲不吭地向角落處擺下帶來的飯菜。
關紹也無心跟錢阮兒寒暄,接了錢阮兒遞來的墊子坐在身下,便捏著酒杯飲酒暖身,眼睛瞅著一旁同來探監的淩雅崢。
淩雅崢也給莫三擺下酒菜,隔著欄杆,笑道:“你還好嗎?瞧著氣色不錯。”
莫三坐在欄杆後,一手撐著已經斑駁的柱子,竊笑道:“今兒個三更時,我回家一趟。”
“還能回家?”淩雅崢驚詫了一下。
莫三道:“這冤魂無數的地牢,可是關大哥祖傳的地方,要出去,還不容易?”
“有什麼話,如今說不行?又要回家……若再換了牢房,我可就沒法子了。”關紹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句話,立時握著酒杯走到莫三身邊,蹙眉道:“你不要再節外生枝。”
“你樂意,你也回家一趟。”莫三笑嘻嘻地說。
關紹一怔,瞅見錢阮兒聽見這一句打了個哆嗦,心知她未必樂意叫他回去,況且,他也無心回去,冷笑一聲,把玩著酒杯,瞧見淩雅崢握著莫三的手,嘀嘀咕咕說些七月如何如何,忽地來了興致,對錢阮兒說:“既然我跟三兒是同命相連,福禍就也在一處。你回去了,打發個媒人,早早地將咱們家耀祖跟他們家七月定下來。”
“……”錢阮兒嘴一動,沒吭聲。
莫三了然地笑道:“我們家七月體弱,配不上你們家耀祖——耀祖二字,擔子太重了,我們七月也擔不起。”
關紹嗔視了錢阮兒一眼。
錢阮兒終於回過神來,心裏琢磨著耀祖將來隻怕要被關紹連累,若能認下個好親家也是好事,於是默默地看著淩雅崢,遲遲地開口道:“就怕人家嫌棄咱們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