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都靈。
盛夏時節,氣溫卻隻有二十二度,典型的地中海涼夏氣候。
波河岸邊的一棟三層巴洛克建築,門楣上的木匾雕刻著中文小篆“茁園”二字,看上去並不違和。
院子裏,烏色傘篷下,八歲的恩恩在畫畫,三歲的瞳瞳在擺弄樂高積木。
“哥哥,媽媽又在陽台上發呆呢!”女娃頭也不抬地說道。
男娃臉上掛著與年齡極度不符的淡然,“唔……,早就看到了。”
瞳瞳按好了一塊積木,小大人兒似的輕歎一聲,“媽媽好像很不開心……,她是不是在想念死掉的爸爸啊?”
恩恩一怔,放下畫筆,仰頭看向二樓陽台。
隨後,他擦幹淨手上的油彩,脫掉罩衣,站了起來。
“瞳瞳,你自己在院子裏好好玩兒,別到處亂跑,哥哥去個廁所,很快就回來。”
女孩看都不看他一眼,點頭道,“快去快去,尿褲子就糟了,很羞羞的!”
恩恩無聲地笑了笑,一溜小跑進了屋子。
在二樓走廊,他駐足忖了忖,然後才輕聲敲門。
駱心過來開了門,見是兒子,不禁莞爾。
娘兒倆手挽著手,去沙發那兒坐著。
年僅八歲的恩恩有著普通孩子所不能及的成熟,他從來不跟大人們擁抱。
哪怕是他最想保護的媽媽,最親昵的動作也隻是牽牽手而已。
駱心揉揉兒子的發頂,“恩恩,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媽媽說?”
孩子淺然一笑,“媽媽,你不該讓瞳瞳以為爸爸不在了。”
不是責懟,也不是教訓,口吻有點像朋友之間那樣,開誠布公。
駱心籲了口氣,“媽媽承認,這件事做得有點自私……”
“自私倒是不打緊,主要是,這麼做並不能讓媽媽快樂。”恩恩一針見血。
“所以你的意思是讓媽媽把事情的真相講給瞳瞳聽?”駱心挑起了眉梢,“她才三歲,能聽明白嗎?”
恩恩卻搖頭,“沒有這個必要。”
“那你是……?”
“如果媽媽盡早開始新生活,我和瞳瞳不就又有爸爸了麼?媽媽現在不快樂,是因為太孤單。既然我們都走不到媽媽的心裏去,那就應該找一個有這樣能力的人。比如,崇大大,或者風舅舅。總之,熟人比較好相處!”
駱心被驚到了。
才八歲大的孩子,怎麼可以有這麼複雜的想法。
真不知道老祝和狄風是如何教育他的。
見她目瞪口呆,恩恩抬手摸摸她的肩膀,“媽媽,你長得再好看、身材再勁爆,也總有老去的時候。找個貼心的伴兒,過好餘下的每一天,也可以為外公和我省省心。”
“恩恩……”駱心擰起了眉頭。
小男孩站了起來,“再不然,你也可以考慮考慮讓爸爸回歸。媽媽,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當年爸爸以為你死了,其實他也不想活了。是我打電話給他,以親情感化,才把他從死亡線上拖了回來。”
見媽媽眼中有質疑,便接著說道,“崇大大原本安排手下跟爸爸的車子相撞,用車禍來拖延尋找進程,為的是給外公一個交代。誰知,爸爸正麵奔對方撞過去,一心尋死。幸好對方車技好,才避過致命的撞擊。”
駱心聽得心髒抽痛,眼眶裏盈滿了淚水。
男孩兒稍作猶豫,上前摟住媽媽的肩膀。
“媽媽,崇大大和爸爸都以為你死了,所以才會亂了陣腳,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從始至終就不認為媽媽會被殺死。”
“為什麼?”駱心有些不解。
恩恩眯起了笑眼,“因為媽媽美麗又善良,男生們最不舍得傷害這樣的女生,包括壞人在內。”
駱心破涕為笑,“恩恩是怎麼知道崇大大和爸爸一起設計車禍的?”
“有一次崇大大打電話被我聽到了,就這麼簡單。大人們總認為小孩子聽不懂他們的話,其實他們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小男子漢伸手幫媽媽擦掉了臉上的一滴淚珠,指尖居然帶著溫柔。
“媽媽,人生苦短,不要委屈自己。喜歡跟誰在一起,就去跟誰在一起;和誰在一起快樂,就不要跟誰分開。以前你總為別人著想,現在是該多想想自己了。”
說罷,在媽媽額頭上叮了一口,轉身走掉了。
一言一行,哪裏是八歲孩子該有的樣子!
駱心怔怔地望著關闔的房門,直到,門板再度被敲響。
狄風從外麵走了進來。
他比三年前滄桑了不少,臉上添了好多歲月的痕跡。
才三十幾歲的年紀,相貌看起來足有四十出頭。
“哥。”駱心喚了一聲,指了指對麵沙發。
狄風卻直奔她而來,將兩張彩色的紙片放到她身邊,然後才去對麵坐下。
駱心拿起紙片瞧了瞧,是芭蕾舞劇門票。
“馬林斯基芭蕾舞團的專場?AlinaSomova挑大梁?我的天,你是怎麼弄到這個票的?”有點欣喜若狂。
狄風朗笑出聲,“傻丫頭,至於高興成這個樣子嗎?”
“至於,怎麼不至於!”駱心掂著兩張票,咕噥道,“兩張誒,找誰陪我去呢……”
抬頭看看狄風,對方立刻搖頭擺手。
“別,別讓我去!兩三個小時下來,我能死在劇院裏!”
極盡誇張。
駱心“嘁”了一聲,“帶你這種不懂藝術的人去看芭蕾舞劇,根本就是暴殄天物,浪費資源!”
狄風還在笑,被罵也很開心。
自打狄芸和冷鐵領著兩個孩子去了June設在法國裏昂的分部,他的心情一直怏怏的。
沒想到,駱心會帶著個粉團兒樣的娃娃回了都靈。
更叫他開心的是,她身邊除了老祝,沒有別的男人。
狄風私下裏從義父口中透話兒,得知駱心推了蔣宇崇的求婚、擋了蔣少恭的示好,現在是純純的單身狀態。
他那顆僵了好多年的春心啊,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雖說……,雖說他在肉.體上不夠忠貞,可他畢竟是一直把她擱在心裏的。
那些為了錢財而曲意逢迎的女人,沒有一個能替代她的位置。
狄風也是真的浪夠了。
他很想結束“萬花叢中過”的荒誕生活,跟心愛的女人結婚生娃,踏踏實實過日子。
而他心目中唯一的理想對象,就是駱心。
從始至終,隻有她一人。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既如此,那就不要名、不要份地陪在她身邊好了!
把她的父親當成他自己的父親,把她的孩子當成他自己的娃,結果還不照樣是踏踏實實過日子。
遂,這次重逢之後,不管她怎麼對他,他都一味地傻笑。
開心,真是打心眼兒裏覺得老天待他不薄。
駱心望著笑個不停的男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神經!”嬌嗔地罵了一聲,把他扔在房間裏,獨自出了門。
書房老板台前,祝瑾年戴著花鏡在批閱公司文件。
見駱心進門,便推開了電腦。
“沁兒,有事?”當爹的溫聲細語。
駱心在他對麵坐下,把手中的門票擱在桌子上,“爸,陪我去看芭蕾舞劇唄?”
老祝捋了捋並不淩亂的背頭,輕咳一聲,打打嗓兒。
“這個……,哪天?”
不痛快,挺猶豫。
駱心看了眼票麵標注的時間,“這周末,後天晚上五點整。如果你實在脫不開身,我可以自己去。”
老祝抻著脖子點點頭,“沒事,我陪你。票先給我一張,後天我吃完工作餐直接去劇院。”
做女兒的很開心,把其中一張票遞給了父親。
轉眼到了周末,駱心化了個精致的美妝,編好經典魚骨辮,換上了最近新買的連衣裙。
裙子是幹枯玫瑰粉色,小翻領,荷葉邊的拚接,高腰設計,裙擺剛到膝蓋,知性甜美又大方。
再搭配上奶白色手袋和同色係小羊皮鞋,簡直完美。
出門前,恩恩給媽媽的裝扮打了九十五分。
說是打滿分怕她驕傲。
瞳瞳可是不吝誇獎的,直呼“媽媽是我最愛的小仙女”。
駱心開心地親過兒女的臉蛋兒,自己駕車出門。
本來狄風是想送她去的,她擔心管家夫婦照看不好兩個娃娃,便讓他留在家裏。
反正路程不遠,開車過去也就十幾分鍾。
到了劇院,卻沒有發現老祝的身影。
駱心坐在休息區枯等。
一直等到離入場還有幾分鍾,這才準備給父親打電話。
剛掏出手機,正要低頭撥號,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蔣二爺像玩空間穿越似的,出現在她的麵前。
“崇叔……”駱心囁嚅著,“你……,你不是在寒城呢嗎?”
男人揮揮手中的票,“時間快到了,趕緊入場,看完舞劇出來再說。”
說罷,攬著她的細腰,往入口處走去。
將近三個小時的芭蕾舞劇,蔣二爺的竹指始終輕輕搭在駱心的小手上。
演出結束的時候,所有人起身鼓掌。
駱心在看舞台上的演員,身側的男人卻在看她。
目光如炬,火苗亂躥。
出了劇院,二人去了旁邊的咖啡館。
甫一落座,駱心就忍不住發問,“崇叔,你怎麼會來的?是湊巧到都靈出差嗎?”
蔣二爺搖頭,“前天,祝叔打電話告訴我,說沒有人陪你看舞劇,我便抓緊時間飛了過來。”
駱心倏然有點不自在,感覺像是給人添了麻煩。
“那你是什麼時候到的?晚飯吃了嗎?”
蔣二爺看看腕表,“到此時此刻,正好落地四個小時。我在飛機上吃過東西了,不餓。跟你喝杯咖啡,我還得搭飛機回寒城。”
“什麼?”駱心沒反應過來。
“後天早上有個重要的會議,我得趕回去參加。對了,這次先不要告訴瞳瞳我來過,等下次過來,我再好好陪她玩兒。”抬手摸摸她的頭發,“這個發型真好看!”
跟瞳瞳一樣,不吝誇獎。
可是駱心高興不起來。
“崇叔,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趕過來,陪我看一場舞劇,然後再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趕回去……,這麼折騰自己,是想讓我內疚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