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文剛
麻柳灣的三個年輕人走攏麻柳灣了,他們分了手,各自回家。
彭文剛走向自己住的岩洞,他的腳步走得很重,狠狠地總想把地下踩出一串坑來。他將那個綠漆廣播筒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換手的瞬間,他的心裏就會湧起熱潮。黃組長把這個廣播筒交給他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他的特別信任,還意味著把一種權力交給了他。他雖然讀書不多,鬥大的字隻認得幾籮筐,但他特聰明,悟性極好,他悟出了世間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權力。以前保長、甲長挨家挨戶收糧派款時,他就明白了權力是非同尋常的東西。如今,他知道工作組的權力很大,遠非昔日的保長、甲長可比。工作組一來,立刻就把昔日的保長、甲長、惡霸及有錢人抓了起來,靠攏工作組,就是靠攏權力。他此時此刻有了一種急於翻身當家做主人的強烈渴望。自童年開始,彭文剛就為自己家住在一匹瓦岩洞裏而深感恥辱。瓦子山腳下那個大岩洞,佯斜著朝山底延伸,就象用一匹瓦蓋成的房子,東暖夏涼,是個適宜人居住的地方。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這一匹瓦岩洞裏就居住了幾戶人家,彭文剛的尊祖父就開始居住在這個岩洞裏了,他的祖父、父親和他都是在這個岩洞裏出生的。麻柳灣周圍的半山腰還有一些光滑的小岩洞,隻適於一、二人居住,大都為討口行乞的叫化子占據,雙橋鎮一帶的人通通就把岩洞叫做叫化洞。在彭文剛的心靈裏,他總覺得自己就是住在叫化洞裏,自己幾輩人就成了乞丐世家,他總盼望著自己長大後能造起自己的房子,從而結束那鐫刻著恥辱印記的住岩洞的家族史。如今,他長大了,機會也似乎正一步一步地迎麵走來。
山風把日子一天天的吹走了。
經青石板街晝夜不停地縱情呼喚,雙橋鎮終於被呼喚成一塊紅字白底的長長的吊匾,雙橋鎮區公所成立了,牌子就掛在偽鄉政府的所在地。黃德明當了區長,積極分子們都成了武裝民兵,彭文剛當了農協主席,蘇子全是民兵武裝隊小隊長,王素梅成了婦女主任。雙橋鎮每天都象逢場一樣熱鬧,石板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擁擠不堪。蘇子全幹了一件大事,讓整個雙橋鎮都為之震動了:蘇子全帶領武裝民兵,把逃離在外的三十多名地主、惡霸抓回了雙橋鎮。三十多人中,有銷聲匿跡了好一陣的李定榮。和李定榮一起被抓回來的,還有偽鄉隊副田正文。彭文剛不知從哪裏獲得的消息,聽說李定榮在幾百裏外的一家縣城裏下苦力,他便親自帶了人去,果真在那個苦力行裏抓住了李定榮,而且還順手牽羊抓回了田正文。也活該這兩個人倒黴,那田正文也是相信“桃爛手不爛”的讖語,猜測隻有“逃難”才能避禍,自己在本鄉本土得罪了不少人,有民憤,隻好逃了出去,到一個苦力行裏去吃苦力飯,暫避風頭,卻不料在這個苦力行裏遇見了同鄉李定榮,兩人便結伴而行,誰知還是沒有躲過抓捕的厄運。
唐老八聽到如此消息,就解釋說:所謂逃難,就是逃跑的人有難。
被抓回來的外逃人員全都關押在區公所裏,一律不準與家人見麵,但犯人吃的飯得由家裏人送去。飯送到監獄門口時,由守門的民兵傳遞進去。這監獄是臨時開辟的,就是靠近老磚牆的一排小屋,共五間,每間關十幾個人,共關了七十多人,擠得滿滿的,就象養的幾圈肥豬似的。守在門外的民兵都背了棒棒槍,看得很嚴,屋子很牢固,那些被關在屋子裏的人要想逃跑是難上加難。彭文剛在這方麵似乎是別具天賦,每一個外逃的人都沒有逃出他的手掌心,通通被他抓了回來。區長黃德明誇獎彭文剛幹得好,還說準備培養他入黨呢。彭文剛更是信心十足了,除了晚上回麻柳灣外,他白天的時間全都泡在緊張的新生活中了,他的新生活就在雙橋鎮區公所。
李家四合院裏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亂了。李定榮被抓回雙橋鎮的當天,區公所就派人給李家送了信,讓他家裏每天按時給犯人送吃食去,公家是不管犯人的吃食的。這一消息傳進李家四合院時,使在省城讀了三年書的李吉甫也慌了手腳,他應該算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此時也六神無主了,他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偌大一個四合院,真正主事的就隻有他了,母親李郭氏成天哭得死去活來,不吃不喝;三個妹妹隻會眼淚汪汪,什麼忙也幫不上;還有一個守寡的四嬸娘九九妹子則是不言不語,她每天三餐飯時才到桌邊來,吃完飯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四合院以外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倒是李吉甫的新婚妻子張巧巧顯得特別沉著冷靜,她安慰丈夫說:“公爹平時人緣好,我看不會有事的。”
李吉甫搖頭說:“這局勢你看不懂,來得太凶猛!”
在李吉甫的眼裏,這局勢就象春天破土的筍子一樣,每天都不同,變得太快,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的,摸不準脈絡。張巧巧小心翼翼地建議說:“是不是托蘇子全打聽一下,說不定他還能幫點忙。”
李吉甫立刻火冒三丈了:“不要提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了,我美就是他抓回來的!”
李吉甫罵得咬牙切齒,他認為李家有恩於蘇二哥一家,這個蘇子全非但忘恩負義,而且還恩將仇報,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知恩不報的小人,他對麻柳灣的三個積極分子都極為不齒,他不會找那幾個人幫忙的。
張巧巧看穿了丈夫的心思,她提出了另一個主意:“不如讓我爹去走走門路,他認得人多。”
李吉甫點點頭,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讓嶽父出麵,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
張寶亮也正為親家的事焦急不安,聽女兒女婿如此說,他心裏一亮,想起一個人來,立刻對女婿說:“你舅舅是共產黨的大官,聽說他領兵打回四川來了,你咋個不到省城去找他呢?”
這話提醒了李吉甫,他想起了四舅郭達功。郭達功早年就外出參加了共產黨,跟老家一直沒有聯係,聽說跟隨劉鄧大軍進川,現在是省軍管會的成員,官的確不算小,隻是不知道這個親舅舅會不會管這件事?李吉甫惶惑地搖搖頭:“我連四舅的麵都沒見過,咋個去找他呀?”
張寶亮咬咬牙說:“試試吧,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你不方便,幹脆,我去找你四舅。”
李吉甫隻好聽從老丈人的建議,上省城找四舅。他自己走不開,就讓老丈人上省城找四舅去了。
張寶亮去了省城。李吉甫每天三餐親自給父親送飯,心裏卻在焦急地期待著嶽父從省城帶回好消息。李吉甫每天早上都得跪在香案前,向列祖列宗的牌位磕三個響頭,祈求祖宗在冥冥中保佑他的子孫後代。
生活中一旦出現陽光,所有的日子就會變得莊嚴起來。彭文剛覺得有一絲陽光在窗口微笑,他那兩隻金魚似的眼睛就象鼓滿了風的帆,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波浪,他的渾身被滿了人生的光輝。他真正的有了當家作主人的感覺,腳下這片土地也變得陌生而新鮮起來,天地翻覆了。打土豪,分田地,最吸引人的新鮮事莫過於分田地了,把那些富人的田土重新丈量,再重新分配給窮人們,窮人們個個歡呼雀躍。彭文剛領著一群人,手執一根竹竿,認真地丈量著雙橋鎮四周的每一塊田和每一塊土。他丈量一處,報一個數字,身邊的人就記錄下來,然後折算成畝分,每家每戶有多少田土就一目了然了。區長黃德明告訴他:這叫做土地革命,是一場偉大的革命,得依據這次重新丈量的土地的數字來為各家各戶劃定成分,土地多的是地主,略次的是富農,土地少的是中農。中農又分上中農和下中農,上中農和下中農的區別在於:上中農有農具,下中農沒有農具。沒有土地的是貧農,地主和富農是剝削者,是應該消滅的對象,這次革命就是要分掉他們的土地和財產。黃區長還告訴蘇子全:你手中這根量竿,是在重新書寫曆史。蘇子全對這話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在幹什麼。他也知道手中那根量竿的重要,黃區長把這根竹竿交給他,也就是把腳下這片土地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