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馮大漢

彭文剛從朝鮮回來了,他沒有見到蘇子全,依舊把那一小壇子泡菜帶了回來,還給了蓮蓮,不無遺憾地說:“這泡菜隻得等到子全回來吃了!”

麻柳灣的房屋都是被濃綠的竹林包裹著的,不論是四合院還是土牆茅草房,都在竹林的嗬護之下,讓你難見其真實麵目。麻柳灣人把竹子分為籠,一籠一籠的,在屋前或房後簇擁著,遠遠望去,密密地連成一片,那就是竹林了。就連一匹瓦岩洞前麵也是厚厚的一片竹林,把岩洞遮得嚴嚴實實的,讓一個深不可測的世界退出了粗心過客的視線。

麻柳灣的竹林是歡快的。成千上萬的麻雀啁啾在竹梢枝頭,清晨一齊嘈動,把麻柳灣人從夢中吵醒。傍晚,雀們爭吵落窩,陪伴麻柳灣人上床歇息。麻柳灣人一點也不煩麻雀,他們將麻雀的晨昏吵鬧稱作安家神。麻雀安家神的時候,麻柳灣的大狗小狗也竄進竹林裏,汪汪狂吠一番;各家各戶的雄雞也開始拍打著翅膀引頸長鳴,與狗吠聲遙相呼應,麻柳灣的人心煩時不得不罵:真他媽的雞飛狗跳!清秀的竹葉遮天蔽日,陽光從竹葉中漏下來,地上便有了斑斑駁駁的金黃的碎影。夕陽西下時,快要消失的萬條金線橫掃竹林,一根根竹節變得閃光發亮。這時,黃鼠狼也偷偷地遊進了竹林裏,藏身於竹縫中,窺視著毫無戒心的雞們,雞們正搶在天黑之前覓食。一隻灰母雞領著一群雞崽優哉遊哉地在竹林裏漫步,她咕咕叫著呼喚著自己的兒女,倏地,一隻高大威猛的花公雞邁著糾糾武步靠近灰母雞,挑逗著向母雞調情。花公雞還未得手時,躲在竹林縫裏的的黃鼠狼一躍而出,不偏不倚地騎在了花公雞的背上,它的嘴咬住了花公雞血紅的冠子,花公雞痛苦地掙紮著,想甩脫背上的黃鼠狼,但沒有成功。黃鼠狼翹動尾巴,將尾巴變成鞭子,很有節奏的抽打著花公雞的屁股,花公雞無奈,隻得在黃鼠狼的脅迫下 按照黃鼠狼的意誌走向了黃鼠狼想去的地方。花公雞背負著黃鼠狼悲壯的前行,嘴裏發出咯咯的慘叫。花公雞的慘叫聲引起了張寶亮家的大黑狗的警惕,傍晚時,張寶亮家的大黑狗是沒栓繩子的,大黑狗尋聲追趕過來,直撲黃鼠狼,看看追攏了,黃鼠狼放出一個響亮的屁,它的屁眼裏冒出一股黃煙,黃煙散發出濃濃的臭味,熏得大黑狗睜不開眼,大黑狗倒退半步,再也不敢向前。花公雞馱著黃鼠狼走出竹林,走進了一簇荊棘叢中,黃鼠狼一口咬斷了花公雞的脖子,慢慢享用。彭幺叔曾經感歎說:麻柳灣的大公雞全都死於好色!麻柳灣竹林裏的黃鼠狼專捕大公雞,從不覬覦母雞,黃鼠狼和大公雞的故事,一幕一幕,每隔三五天便在竹林裏上演一次,大黑狗阻止不了它,麻柳灣人奈何不了它。竹林卻莊嚴的沉默著,不肯說出自己的隱情。麻柳灣竹林裏的黃鼠狼很多,而真正的王者隻有一隻,那是一隻非同凡響的黃鼠狼,兩尺來長,它身上的毛黃得帶深紅色,絨毛間隱隱有毫光閃爍,恍惚有紫氣射出。王者黃鼠狼從不出麵捕雞,它隻是坐享現成,它也偶爾在竹林裏逡巡,竹林裏便有了一股陰森森的冷氣。麻雀與雞,黃鼠狼和狗把持著竹林的白天,將麻柳灣攪得喧囂不息。夜裏,麻柳灣的竹林有了閑適的心情,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傾聽著這片土地內心深處萬般孤寂的咆哮。

麻柳灣的竹子與麻柳灣人休戚與共,相依為命,生生不息。麻柳灣人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這大片小片緊密相連的竹林:挑糧食用的籮筐,挑泥巴用的鴛兜,裝菜用的的竹籃,淘米用的筲箕,遮太陽時頭戴的竹笠,夏天睡的涼席,隔攔牛、羊的籬笆,無一不是用竹子編的。麻柳灣人對竹子便有了難以割舍的的依賴和深深的眷戀。住在岩洞裏的馮家三兄弟幾乎把竹子當作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兄弟三人自立門戶分家獨居時,便是從竹林裏砍來竹子,編成竹柵欄壁立在地上,在上麵糊了稀泥就成了牆,竹子將他們隔成了三個家,三個家的頭上頂著共同的一匹瓦。老大馮紹祥從竹林裏挑出長了五年的老竹子,削成筷頭粗的竹棍,紮成釺子罩,不冷不熱時節,他就提著釺子罩,握了一根劃魚竿,走過一塊又一快水田,從田裏罩起很多魚來,然後拿到雙橋鎮上去賣了,那就是錢。到了夏天漲水季節,馮紹祥又將竹片編成竹罾,沿著麻柳河邊走,不停地將竹罾從渾黃的水裏提起放下,那竹罾裏就會跳動著各種各樣晶亮的魚。馮老大是麻柳灣有名的打魚雀,他打魚的工具都是用竹子編的。老二馮紹漢憑著一把銀亮的篾刀,從竹林裏砍來一年青竹子(隻長了一年的竹子),削成竹絲竹片,編成籮筐、竹扇、竹席、筲箕、撮箕、米篩、竹兜,應有盡有,無所不有,他編的篾貨精致耐用,在雙橋鎮周圍幾十裏都獲得好名聲,他可以在竹扇上編出“天下太平”“春花秋月”一類的字來,他還可以在竹席上編出梅蘭菊竹及花鳥魚蟲各類圖案,他編的篾貨都能賣出好價錢,遠近的人幾乎都叫不出他的名字,但都知道麻柳灣有個手藝很好的馮篾匠馮老二,可這個馮老二卻一字不識。老三馮紹武長得短小精悍,但他的眼力很好,每到筍子快要破土的時候,他就會到麻柳灣的竹林裏悠轉,微彎著腰在地上行走,兩眼死死地盯著泥土,象一隻直立著的蝦子在地上蠕動,當他看到地上有裂縫處,就立刻做了記號。馮紹武從肖石匠那裏借來手錘和鑽子,打出一些泡沙石窩,隨即把這些石窩倒扣在他做了記號的裂縫處,那些有裂縫的地方就會有一根筍子在悄悄地瘋長,馮老三卻讓石窩壓住了那些妄想出頭的筍子,使它們永遠沒有見到天日的機會。待到時節成熟了,馮老三便取開石窩,將下麵的筍子一一挖出,那些筍子又白又嫩,長得很有賣相,拿到市場上去能賣好價錢。麻柳灣曾有人仿效馮老三的做法,但挖出來的筍子總不及馮老三挖的筍子白嫩,這些人在感到奇怪的同時也失去了耐心,挖筍子這口飯也隻好讓馮老三一人獨吃了。馮家三兄弟都與竹子有一種難以化解的情緣,可唐老八卻在背地裏咒語般評論馮家三兄弟:馮老大捕魚捉蝦,餓死全家,一輩子都發不了跡;馮老二刀快鋒冷,剃幹刮淨,永遠是窮命;馮老三挖根絕苗,筍子損子,是要絕後的。

麻柳灣的竹林是浪漫多情的。微風輕拂,清影搖風,竹葉沙沙細語;大雨過後,柔枝帶雨,濃翠欲滴;晴空麗日,高竿比玉,竹葉交錯,各具神韻:一葉橫舟,兩葉成人字,三葉似個字,四葉飛雁,五葉驚鴻,六葉雙個字……每一片綠葉都是多情的魚尾,隨心所欲地彈奏出生命的禮讚。竹子是一首詩,它將詩寫進大地,卻滿懷著對蒼穹的神往。年年秋風掃落葉,成熟的竹葉將翠綠還給母親,帶著淡紅的憔悴,與褐色的泥土融為一體。厚厚的,竹林裏堆積起一層竹葉,軟軟的,象床。一男一女相逢於這竹葉鋪就的床前時,定然會產生無限奇妙的遐想,稍有靈感就會構思出傑作。五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麻柳灣錢家的小姐就是在這樣的一張竹葉床上與一個放牛老幺野合的。這裏的野合播種了一個生命,這裏的野合使放牛老幺被釘了門神丟了性命。竹林裏的野合是一縷揮之不去的幽靈,它永遠地徘徊在麻柳灣的竹林裏,使得後來有一些男女娃娃躺在竹葉床上,無師自通地做了隻有成年男女才會做的那種事。麻柳灣人說:造孽啊,放牛老幺在竹林裏找替代了!竹林裏的風花雪月不絕如縷。

正是深秋時節,老竹又換葉了,剛剛掉落在地上的竹葉綠少黃多,還殘留著竹的清香味。年幼的蟬渾身青綠色,嫩蟬翼也薄得透明,透出一陣綠意來。幼蟬喜歡伏在青竹子上鳴唱,唱出的聲音純真動聽,遠遠勝過那些黑黃色的老蟬充滿了憂鬱和滄桑感的渾厚中音。王麗華喜歡聽幼蟬的歌唱,她的兒子冬生也喜歡聽幼蟬的歌唱。冬生更喜歡讓幼蟬在他的手心裏歌唱。王麗華行走在竹林中,聆聽著幼蟬們的歌唱,尋覓著幼蟬的身影,她要為兒子捕捉一隻幼蟬。那些幼蟬精靈得很,它們爬得很高,高得讓王麗華踮起腳也捉不到,可它們的歌聲依舊那麼嘹亮自由。王麗華不禁有些失望,她沒料到捕捉這些小精靈竟是如此的艱難,她在厚厚的竹葉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潮濕的竹葉味包圍了她。蟬音象殷殷切切的叮嚀,她的心中升起了淡淡的惆悵。恍惚中,她隱約感到有腳步聲傳來,她沒有抬頭,卻又感到了那腳步聲的的熟悉和親切,既真實又夢幻,既古典又浪漫,腳下的竹葉似乎飄動起來,她幹脆閉上了眼睛,讓這夢幻在腦海裏成真。她忍不住又睜開了眼睛,卻見李吉甫真實地站在她的麵前,還是那雙憂鬱而深沉的眼睛。兩雙手臂悄然張開了,什麼聲音也沒有,兩人便摟抱在一起了。地上的竹葉嘩嘩輕響著,象細語。宛如一場洪水突然襲來,一座大山訇然倒下,厚厚的竹葉是床,任兩人在軟綿綿的床上瘋狂翻滾。麻柳灣的竹林都是似斷而連,竹葉床也寬大無邊,但兩人似乎還是嫌床太窄。滾動的沉默如徜徉在竹林的蟬唱,一個古怪的象形文字把愛的語言撞擊得支離破碎。終於,兩人象一艘擱淺的船,再也托不起那已經凝固了的激情。竹葉床上隻有滾燙的音樂在繼續泛濫。竹林裏彌漫著誘人的芬芳。迷人的陽光見縫插針般鑽進了竹林裏,把美妙的感覺輕輕的交給了和煦的微風。兩人舒展著四肢,睜大眼睛看綠竹翠葉,寧靜的注視著上麵曲折而又狹窄的天空。兩人慢慢站起來,開始了依依難舍的分離。這時,兩人也同時感到了驚懼,原來有一個人站在三尺遠處,以看西洋鏡般的眼光看著他和她。這個人便是打魚雀馮紹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