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生
冬生回家就告訴母親王麗華：“芊芊的舅舅是鄉長。”
王麗華對小娃兒的話半信半疑，就到九九妹子家中打聽，九九妹子告訴她：新鄉長來了，劉雲鳳走了，是犯了錯誤走的。
王麗華得知劉雲鳳被調走的消息後，免不了有些提心吊膽。她和劉雲鳳雖非至交，但從劉雲鳳的眼神裏，她看出了劉雲鳳對自己的同情和理解，至少劉雲鳳不會無故害她，劉雲鳳是她的一個默契的保護者。象她這種身份的人，沒有保護者生存起來是很艱難的。學校裏的生活也是灰暗的，曾祥玉老師成了右派分子，已被遣送到本縣邊遠地區一個茶場勞改去了，聽說雙橋鎮還沒完成上級攤派下來右派名額任務。根據上麵下達的任務，雙橋小學除了一個右派分子以外，還得劃一個中右分子出來，這個中右分子還沒落實到人頭上，教師們都人心惶惶的，餘校長更是愁眉苦臉的，成天一言不發。雙橋小學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這天中午放學時，校長餘澤章對王麗華說：“王老師，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你不會拒絕吧！”
餘澤章說話時神情很黯然，但語氣卻不容拒絕。王麗華點頭答應了。餘校長是在飯館裏請王麗華吃飯的，桌上隻有兩個菜一個湯：一個炒豬肝，一個炒肉絲，還有一個豆腐湯。餘澤章望了一眼桌上的菜，歎了一口氣說：“時間真快呀，我到麻柳灣請你出山，一晃就是幾年了。”
王麗華用無限感激的語氣說：“餘校長，要不是你，我說不定還在麻柳灣挖泥巴呢！”
王麗華想不出另外的話，不過，她心裏已有了一種感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使餘校長如此傷感，肯定有一種不幸已經降臨，隻是不知落到了誰的頭上。餘澤章說：“我已經被劃為中右分子，今天下午就要離開學校了！”
餘澤章的話很平靜，但卻在王麗華的心底掀起了萬丈波瀾，王麗華失聲叫喊起來：“怎麼會是你呢？我不相信！”
餘澤章若無其事地說：“那是分配下來的名額，我們學校必須有一名右派分子和一名中右分子。”
王麗華不停地搖頭，呻吟似地喊道：“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
餘澤章舉起筷子，臉上綻出一個寬慰的笑容，輕鬆地說：“王老師，吃菜吧，右派分子屬敵我矛盾，中右分子屬人民內部矛盾，全縣的右派分子一百八十三名，其中沒有我的名字。”
餘澤章夾起一塊豬肝，還未送到嘴邊，豬肝掉落在桌子上，他的手分明在發抖。王麗華始終沒動筷子，看著餘校長的樣子，她的心都快碎了，她和餘校長相處幾年，配合默契，也算得上是知己。王麗華輕聲問：“餘校長，我想問你一句話，你得說實話。”
餘校長微笑著點點頭：“你問吧。”
王麗華問：“如果你不當中右分子，這個名額會落到誰的頭上？”
餘校長不假思索就回答了出來：“你。”
王麗華的淚水奪眶而出：“餘校長，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何必一定要這樣做呢？”
餘校長如實告訴她：“反正都得用一個人去頂這個名額，誰頂都一樣，你的文化比我高，你又是女的，更適合留在學校裏教書。”
餘校長沒再說下去，理由就是這麼簡單。王麗華也沒再問，她已經明白了一切，一切都無法改變。兩人都沉默了，這頓飯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吃完的。
王麗華和餘澤章從飯館裏走出來，走向學校。路上，王麗華不經意間扭過頭去一看，卻見兒子冬生站在遠處偷偷地看她，她覺得有些奇怪，兒子怎麼來了？
餘校長離開學校時，隻有王麗華一個人去為他送行，兩人默默地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無聲的分手。好多年以後，王麗華才知道，全縣共劃定右派分子一百八十三名，中右分子五百七十一名，反社會主義分子二千六百五十八名，她之所以能夠逃過一劫，完全是劉雲鳳和餘澤章的暗中保護，以及後來的接任書記鄔韶九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許多雲塊彙聚起來，天空中開始飄灑著密柔柔的雨。餘澤章的背影在雨簾中越來越朦朧，漸漸地變成一幅正在褪色的古畫。王麗華不忍多看，急匆匆轉身回家。雨雖然下得很密集，但路上不滑。冬雨不爛路，春雨不濕衣，這是冬雨。餘校長走在路上是不會摔跟鬥的。王麗華想著，就已經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