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蓮蓮
第二天,根據公社和大隊的要求,麻柳灣生產隊又增選了兩名幹部和一名社員代表,組成了五人隊委會。新選的副隊長是麻柳灣赫赫有名的高大漢馮紹祥,馮紹祥身高五尺五寸,是麻柳灣最高的男人,他的力氣也是麻柳灣最大的,從雙橋鎮街上挑四百斤石灰到團魚土,中間隻歇了一次稍,這種大力士,別說麻柳灣,恐怕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個。一把手的安排,二把手的挑抬,選馮大漢這樣的人當副隊長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婦女隊長為羅芙蓉,選婦女隊長是頗費了些周折,先有人提議選錢珊珊,立刻被坐鎮指揮的蘇子全否定了:她是富農子女,不能當幹部;又有人提出選張芳芳,蘇子全說:她的出身是中農,也不行;還有人提議選王雪梅,蘇子全說:她的姐姐王素梅是大隊婦女主任,一家人不能出兩個婦女幹部,王雪梅也不能當!終於有人提到了羅芙蓉,羅芙蓉平時愛說愛笑,出得眾,她的優勢今天終於被麻柳灣人發現了。社員代表則是彭幺叔,他因敢於說話獲得全票通過,連蘇子全也投了他的票。
肖銀山趁著中午外麵人少的時候,提了一個刀頭、一隻雄雞來到瓦子山。他跪在父親墳前,磕頭作揖,燒化紙錢,他由衷地感謝父親,是父親的那把骨頭埋正了,在九泉之下保佑他,使他當上了生長隊長。肖銀山祭完父親,站起身來,環顧了一下這片墳場,隻見一個個饅頭似的墳包坐落在樹林之中,起伏連綿,陰森森的一片。瓦子山上的樹隻有兩種,一種是桐子樹,一種是青岡樹。桐子樹春季開花,夏季結果,桐子可以榨桐油,桐油是抹船的好材料,到了秋季,果熟葉落,桐子樹變得光禿禿的,十分難看。青岡樹身材筆直挺拔,常年翠綠,一副威武雄壯的樣子。在肖銀山的眼裏,青岡樹是威猛的男子漢,桐子樹則是微弱的小婦人。他掃了一眼父親墳墓的周圍,隻有三棵桐子樹,有兩棵是能開花結果的成年桐子樹,還有一棵則是隻有半人高的未成年桐子樹。再看蘇子全的父親蘇二哥的墳旁,則有六棵高大的青岡樹包圍著。肖銀山的心裏很不是滋味,怪不得蘇子全這小子爬得這麼快,原來是他父親的墳山在暗中保佑著!肖銀山的心裏泛起一陣妒意,那些雄壯挺拔的青岡樹讓人一見就覺得討厭,留著它實在太礙眼,一定得砍掉!公社已號召各生產隊砍樹木修保管室,還要修豬圈牛圈!肖銀山望著那些身材挺拔的青岡樹,心裏已有了主意。他的嘴裏發出一聲冷笑,快步走下了瓦子山。
這天下午,肖銀山召開全生產隊社員大會,他一開口講話就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和他吼石匠號子一樣悅耳動聽:“社員同誌們,從今天起,各家各戶的田土、四大農具和耕牛都屬於生產隊了,麻柳灣的大人娃兒都屬於生產隊了。公社通知:每個生產隊要修三到五間保管室,還要修豬圈牛圈,我們生產隊嘛,就修五間保管室,五個豬圈,一個牛圈,地點就選在官茅廁旁邊,明天就動工,先砍瓦子山墳壩裏的青岡樹、桐子樹,不論大小,一律砍光,大根的用來修房子,小根的用來修豬圈牛圈,所有的人都要聽從安排,服從指揮,不準講價錢!”
肖銀山一口氣講完了他想講的事情,有條有理,麻柳灣人都免不了有些吃驚,這個肖銀山還真是當生產隊長的料,穿上新衣裳就象個舅子!
輪到副隊長馮大漢講話了,馮大漢看了所有的社員一眼,氣勢洶洶地說:“我馮大漢保證幹活路走前頭,收工走後頭,哪個要是敢偷奸耍滑,我就牽白牛爬他的媽!”
肖銀山把全隊的男女社員帶到了瓦子山,他親自指揮砍樹,不管青岡樹還是桐子樹,不管是大樹還是小樹,通通砍掉。肖銀山提了一把斧頭,走來走去地悠轉,象個監工似的。馮大漢揮刀猛砍,小樹幾刀就放翻一棵,每放翻一棵樹,他都要大喊一聲:“我又砍翻一根了,不使力的變沙牛(母牛)喲!”
社員們都拚命地幹,誰也不願意變沙牛,更怕馮大漢牽白牛來爬他的媽!不到半天功夫,瓦子山上的樹全倒在了地上,大大小小的墳包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象一片綠海裏翻滾的波浪。肖銀山放眼一看,臉上邊綻放出鮮活的微笑。忽地,肖銀山又皺了下眉頭,他看著那些冒出地麵的樹樁,越看越不順眼,幹脆挖根絕苗算了!這裏是墳地,留著樹樁也沒多大用處,把這些樹樁挖出來當柴燒,既可以煉鋼鐵,還可以燒火煮飯。肖銀山雙手叉腰,對正在剔除枝丫的社員們命令說:“把這些樹疙兜全挖出來,用來當煉鋼鐵的柴燒,煉鋼鐵還要繼續的!”
大家都愣住了,挖樹樁是要傷到墳墓的,這裏有麻柳灣人的祖墳呀!彭幺叔說話了,他是社員代表,就得代表社員們說話:“肖隊長,這樣挖會不會傷到各家各戶的祖墳呢?”
肖銀山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很有把握地說:“離墳三尺遠就行了,不會碰到棺材的。”
彭幺叔無話可說了,馮大漢立刻指揮起來:“說挖就挖,哪個敢不挖,我就牽白牛爬他的媽!”
肖銀山親自挖蘇二哥墳旁的樹樁,他挖得大汗淋漓,恨不得把蘇子全的老子的棺材和屍骨也一起挖出來。眾人正幹得熱火朝天之際,蘇子全來了,他剛去檢查了其他八個生產隊的砍樹修建保管室的工作,回來得遲了一些,正碰上本隊挖樹樁的掃尾工作了。老遠,蘇子全就看見肖銀山在挖他老子墳邊的樹樁了。
蘇子全幾個箭步竄到肖銀山麵前,雙手抓住肖銀山的鋤把,大喝一聲:“停下,停下,你為什麼要挖烈士的墳!”
肖銀山受到突然襲擊,鋤頭脫手而去,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蘇子全愣眉禍眼地站在他的麵前,一看是這尊凶神,肖銀山也不敢發火,隻得陪著笑臉說:“蘇支書,這刨樹根作柴火,用來煉鋼煉鐵,是公社鄔書記的號召,人人都得響應,你是支書,該在陽間帶這個頭;你老子是烈士,他就該在陰間帶這個頭。麻柳灣人的活人和死人都得向你們蘇家學習啊!”
肖銀山的聲音不大,但說得有些陰陽怪氣,讓蘇子全哭笑不得。蘇子全也不敢發大火,他知道這個肖銀山的背後還站著一個鄔韶九,他絕對不敢得罪鄔韶九,但又不能讓肖銀山傷著他家的老墳,正是他老子的墳管事的時候,豈能讓這個石匠給攪黃了?蘇子全肚裏一輪,立刻有了主意,現在到了發動群眾的時候了。蘇子全將手中的鋤頭拋出去幾尺遠,雙手合攏,朝墳場上所有的人一揖:“社員同誌們,這瓦子山是麻柳灣的祖墳地,各家各戶的老人都睡在這山上,做子孫的不至於不要自己的祖宗了吧,連自己的祖墳都要挖嗎?”
蘇子全說完,就下山去了,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裏很尷尬,不如離開的好。
蘇子全走了,社員們都沉默不語了。九九妹子突然高聲說:“不能動祖墳,動了祖墳,娃兒夥的肚皮要痛的!”
九九妹子的話打動了女人們的心,女人們最怕的是自己的娃兒肚皮痛,婦女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九九妹子說話時,兩隻眼珠滴溜溜地轉,她的眼角的餘光卻瞄著幾丈外的馮大漢,馮大漢正站在一座墳旁,舉起鋤頭,準備刨那座墳的老底,那座墳是李定貴的墳,雖是一座空墳,但畢竟是九九妹子的前夫的墳,墳旁正好有一個大樹疙兜。九九妹子早已把那段情感淡忘了,此時看見前夫的空墳,往日的歲月又上心頭。九九妹子一步一步走向馮大漢,走攏了,在馮大漢身邊站定了,壓低了聲音說:“這墳不能挖!”
馮大漢看著九九妹子,不解地問:“這是一座空墳,為什麼不能挖?是一個鴉片鬼的空墳,留著它有啥子用?”
馮大漢隻顧說話,沒有想過這座空墳的主人曾與九九妹子有著夫妻的名義,在他的記憶裏,似乎從來就沒有這段故事,他隻記得肖銀山與九九妹子從來就是夫妻,現在肖銀山是隊長,他馮大漢是副隊長,他隻聽肖銀山的,這是規矩。九九妹子發怒了:“墳空魂不空,他人走了,走得再遠總得有個窩吧,這是給他留的窩!”
馮大漢看著不遠處的肖銀山,大聲問:“肖隊長,你說,這個鴉片鬼的墳挖不挖?”
馮大漢的話提醒了肖銀山,原來這山上還有一座空墳,空墳的主人正是他的婆娘的前夫,這似乎還與他有點朦朦朧朧的關係,隻是這層關係有點尷尬,有點讓人難以啟齒。記得他剛與九九妹子成親的那段日子裏,麻柳灣就有人嚼舌根說他是在涮壇子,涮李定貴用過的壇子。肖銀山的一股鬼火冒起來了,他大聲命令馮大漢:“挖,挖,把這座墳徹底挖平,空墳留著有啥子俅用?留著來現世呀?”
肖銀山的無名怒火到底因誰而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馮大漢得了命令,舉起出頭就要動手,九九妹子猛撲過去,雙手抓住馮大漢的鋤頭不放,兩人糾纏在一起,眼看就要打起來了。肖銀山在一旁緊握雙拳,牙齒咬得格格響,但就是不敢攏去打婆娘,別看他在外麵人五人六的,可在婆娘麵前就是耳根子顯得有點軟。馮大漢火了,他衝著肖銀山喊道:“肖隊長,有人有破壞大煉鋼鐵,你到底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