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毛鐵 泥鰍

張寶亮到縣城去了一趟,當天晚上就回來了,沒有人知道他去縣城幹了些什麼事。張寶亮象換了一個人似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好像是撿到了一大筆混來財似的。

公社突然通知下來:麻柳灣那顆萬斤大紅苕的衛星暫時不放了,男女老少連續三天吆麻雀。生產隊裏所有的男女社員都到東嶽廟大操場參加動員大會。公社書記鄔韶九在大會上講話。

鄔書記搬著指頭算帳,算得很精細:“社員同誌們,你們知道中國的麻雀有多少嘛?每一個人就有十隻麻雀,每隻麻雀每天吃一兩糧食,十隻麻雀就會吃掉一斤糧食,就吃掉了一個人的糧食。麻雀吃了糧食,我們就沒有糧食吃了,所以,我們必須吆麻雀,把中國的麻雀吆到美國去,讓那些麻雀去吃美帝國主義的糧食,把美國吃痛吃慘!”

鄒國友突然站起來,舉起右手,高呼口號:“打到麻雀,打死麻雀,堅決消滅麻雀!把麻雀趕到太平洋去,把麻雀趕到美國去!”

場子裏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口號聲:“打到麻雀,打死麻雀!堅決消滅麻雀!”

彭幺叔在會場裏小聲嘟囔道:“要是美國又把麻雀吆回來咋個辦啊?”

彭文剛拉了父親的衣服一下,小聲警告說:“禍從口出!”

彭幺叔輕輕地摻了一下自己的嘴,算是對自己的警告。他這張嘴惹的麻煩不算少,而且還株連到了兒子,是該時刻警惕著才行。彭幺叔不說話了,他努力聽鄔書記還要說些什麼,鄔書記卻宣布散會了,要各大隊回去布置任務,連續三天吆麻雀,學校放假三天,不上課,全體總動員,齊心協力把麻雀吆到美國去了。

公社開了會,各大隊接著開會。大隊開完會,生產隊繼續開會。三個大會開完,剛好天黑的時候。男女老幼都回家作準備。

對吆麻雀最高興的則是麻柳灣的娃兒們。月光下,麻柳灣的一群娃兒又聚在一起開會,商量明天咋個吆麻雀。祥誌是這群娃兒的王,他一號召,所有的娃兒都積聚攏來了,冬生跟祥誌好久都沒說話了,明天要一起吆麻雀,兩人又和好了。祥誌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明天,每兩個人在一籠竹林裏搖竹子,不準麻雀到竹林裏歇息。

毛鐵回到家裏,東翻西翻,幾乎把家裏翻了個地朝天,總算找到了一根鐵絲。蘇子全擰著兒子的耳朵,大聲喝道:“小雜種,你拿鐵絲去幹啥子?這鐵絲老子有用的,不準拿去亂用!”

毛鐵的耳朵被老子擰痛了,也不吼叫,隻是反瞪著老子,大聲回應道:“老雜種,我要做彈槍,做彈槍來彈麻雀,你管得了嗎?”

正在屋裏擺碗的蓮蓮聽得兒子如此同老子說話,覺得太沒體統,就從屋裏站出來,喝罵兒子:“你龜兒子,敢同你老子對嘴?”

麻柳灣的大人娃兒都知道,凡是被罵作“龜兒子”的人,就是他的母親偷野漢子生下來的。毛鐵聽母親罵他是龜兒子,覺得母親太不應該了,這是自己在罵自己呀,就反問母親:“你曉得我是龜兒子,你說出來幹啥子嗎?”

蘇子全氣急了,順手賞了兒子一耳光:“狗日的,還要強?”

毛鐵又回敬道:“媽的床鋪好矮呀,狗都能上去了?”

毛鐵一邊與父母對嘴,一邊拿目光四處掃描,他看見旁邊的的篾刀,順手就抓了起來,握在手裏。蘇子全見兒子拿住了篾刀,著實吃了一驚,他急忙搶過身邊的鋤頭,高高舉起,厲聲嗬斥兒子:“你今天敢跟老子動刀,老子就要你的小命,就等於這個南瓜兒沒結一樣!”

蓮蓮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急忙衝過來,口中念道:“老不像老,小不像小,哪裏象兩爺子喲,簡直就是前世的冤孽!”

毛鐵不屑地看了老子一眼,大聲吼道:“你怕啥子?我拿篾刀又不是要砍你,我是拿來砍鐵絲的!膽小鬼!”

蓮蓮慌忙搶過男人手中的鋤頭,罵著男人:“你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娃兒一般的見識?動不動就棍棍棒棒的!”

毛鐵也不理睬父母,拿起篾刀和鐵絲,竟自走出門去,來到天井裏,借著月光,舉起篾刀,使勁地砍鐵絲,砍得火星四濺。隻幾刀,就把鐵絲宰斷了。

月光下的麻柳灣一片繁忙,大人娃兒都在為明天吆麻雀的事作準備:每家人要製作一個假人,用來站在山上嚇麻雀;每人都得有一樣能敲得響的東西,那聲響也是用來嚇麻雀的。祥誌在家裏找了個遍,也隻找到了兩樣經得起敲打的東西,一樣是皮鼓,那是當年他的曾祖父從外麵帶回來的一個小圓鼓,牛皮繃的,繃得很嚴實精致,隻是敲起來的聲音很悶,不夠響亮,但不容易敲爛;另一樣是一個夜壺,銅的,不知是祖上那幾輩人尿過尿的玩意兒,一直丟在一個旮旯裏,那次大規模的獻銅獻鐵運動時,沒人想起它,成了漏網之魚,如今卻有了用場,這玩意兒雖是供人尿尿的,身份下賤,但敲打起來聲音明亮,餘音繚繞悠長,嚇麻雀最合適。除了這兩樣東西可以經得起敲打外,再也找不出第三樣了。祥誌有些煩躁了,家裏明天有三個人出工吆麻雀:他、母親、妹妹祥琴。隊裏安排好了的:每個人的手裏都得拿一樣敲得響的東西,出工時得檢查,沒有敲打工具的要扣工分!祥誌把幾間屋子都找遍了,除了吃飯用的碗盆之外,沒有可以敲打發聲的東西了,且兩個盆子都是木頭做的,敲出來的聲音也很小,肯定嚇不倒麻雀的。所有帶鐵味的東西都被獻出去了,現在到哪裏去找鐵器呀?

祥誌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瓷盆上,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瓷盆:盆底有一朵大紅花,盆邊有花紋。那是父親從單位上帶回來的,說是單位發的,全家人都很喜歡這個瓷盆,簡直把它當成了寶貝。祥誌拿起瓷盆,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盆底,當,一聲脆響嘹亮悅耳。他決定,明天就用這個瓷盆來敲!找齊了三樣敲打的東西,祥誌又開始紮假人了。先用兩根竹竿紮成一個十字架,又在十字架上綁了穀草,就成了一個草人的架子了,再給草人做一個腦殼,給腦殼戴上一頂破草帽,又給草人的兩隻手上各吊了一匹筍殼,微風一吹,筍殼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就像一個真人站在那裏一樣。

假人紮好了,已是半夜時分,祥誌覺得很疲倦了,這才倒在床上睡覺。

麻柳灣的公雞們齊聲歡呼,呼喚出又一個嶄新的黎明。公雞打鳴之後,又傳來了隊長肖銀山的吆喝聲:“男女社員同誌們,學生娃兒們,出工咯——出工吆麻雀兒咯——”

麻柳灣人都喜歡聽肖銀山喊出工的聲音,肖銀山的聲音好聽極了,那是石匠號子和山歌融彙成一體的的聲音,有著山的音韻,水的瀏亮。麻柳灣人每天早上聽到這種聲音,都會情不自禁的醒來。

麻柳灣的男女老幼都集中到保管室門口的大壩子裏了。保管室修在團魚土的腳下,一橫排共五間屋子,正麵是一個石灰大壩子。走進大壩子,就有一種濃濃的柏樹味撲麵而來,修這個保管室,幾乎砍光了麻柳灣的所有柏樹。現在,麻柳灣連做種的柏樹都沒有了。麻柳灣人很喜歡聞這種濃濃的柏樹味兒。肖銀山雙手叉腰站定了,朝會計鍾光丙喊道:“鍾會計,先把各家各戶做的假人檢查一下,隻要沒做假人的,扣五分工分!”

鍾光丙開始清點假人,全生產隊三十戶人家,每家一個假人,齊嶄嶄地站在石灰壩子裏,奇形怪狀,各具神采。馮大漢做的那個假人特別有味道:渾身紮了厚厚的一層穀草,上麵糊了一層紙,胯下支起一根約尺長的雞巴。眾人望著那個假人的雞巴,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婦女們隻看了一眼,就把臉掉開了,小聲罵著馮大漢的缺德!彭幺叔圍著那假人轉了兩圈,搖頭說:“馮大漢,你做得太假了,哪個人的雞巴有這麼長?人家說的:三寸多,四寸少,五寸的雞巴不好找!”

馮大漢為自己的假人雞巴辨解說:“紅苕都可以長到一萬斤一個,人的雞巴咋個就不可以長到一尺長?”

肖銀山聽了馮大漢的話,好像有點挖苦他的意思,頓時火冒三丈,雄糾糾地走過去,伸手就把假人的雞巴扯掉了,扔在地上,大聲罵道:“你球經不識一條,隻會把樁樁搖!”

馮大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精心製作的一根假雞巴被毀了,心痛得要命,可又不敢吱聲,他是副隊長,副隊長就是不敢惹正隊長。肖銀山開始安排吆麻雀的活,哪幾個人占哪個山頭,哪幾個人在哪個山坳上站著,每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拚命敲打手中的東西,同時嘴裏還要吆喝,不給麻雀落地喘息的機會。學生娃兒兩個一組,各占一個竹林,隻管吼叫,不準麻雀在竹林裏作片刻的停留。大人們先走了,祥誌又給娃兒夥分了工,誰跟誰一組,分得很細。分工完畢,娃兒們走向屬於自己的竹林。

祥誌和泥鰍一組,他們兩個人守的是岩洞門口的那一片竹林。泥鰍是馮大漢的大兒子,馮大漢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他的兒子名字依次叫泥鰍、黃鱔、夾夾蟲,馮大漢喜歡打魚,他的兒子的名字都與魚有關,全是生活在水裏的東西,魚的近類。馮大漢的女兒叫鯽殼,名字也是很怪的,麻柳灣人把鯽魚稱為鯽殼。鯽殼還沒滿一歲,不會走路,每天大人上山幹活去了,就把鯽殼放在一個搖籃裏坐著,坐累了,她自己會倒在搖籃裏睡著的。馮大漢的幾個兒子就是睡搖籃長大的,任何時候把女兒放在搖籃裏,馮大漢兩口子都放心。今天,大人娃兒都上山吆麻雀去了,鯽殼也象往常一樣,獨自躺在搖籃裏。

祥誌和泥鰍站在竹林裏,等待著全縣人民一起開始吆麻雀,再使勁扯開嗓子吼叫。泥鰍在這裏有個好處,就等於在自己的家門口一樣,他的家就在岩洞裏,在竹林裏就能聽到妹妹的哭聲。祥誌左手拿著的是家裏僅存的那個銅夜壺,有手提了一根木棒,一旦吆麻雀開始,他就會一邊敲打夜壺,一邊吼喊。

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鑼響,肖銀山扯開喉嚨大叫起來:“吆麻雀咯!”

亂七八糟的聲音響彙成一團:敲打木盆的聲音,敲打鐵器的聲音,敲打瓷器的聲音,敲打皮鼓的聲音,最驚心動魄的是人的叫喊聲,嗚淒呐喊,撕心裂肺,一股巨大的聲浪在天空中跌宕起伏,翻騰滾動,久久不能消失。麻雀們就是不明白,它們前世到底與人結下了什麼樣的深仇大恨,麻雀和人到底有幾生幾世的冤孽,弄得今天如此的水火不相容。

祥誌手中的木棒敲打著夜壺:當當當!他的嘴裏發出莫妙名其妙的喊聲:謔——謔——

泥鰍提著一把菜刀,用一根鐮刀把敲打著,聲音響得有些含糊:嘟咚嘟咚!他嘴裏喊出的聲音也是混雜不清:喔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