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風晨張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竟然睡著了,他原本以為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鬆精神,可是曾經那麼多年那樣熟悉的地方卻還是讓他在不知不覺中迷失了。
抬眼,正前方的高大窗外,可以看到滿天星辰。曾經,他與另一個人不止一次靠在一起,看著外麵的星空,心中全是滿溢的快樂,沒有一點煩惱。
他微微動了一下,長久保持著一個姿勢讓他的身子都僵了,以至於一動之下竟然沒能起來。然後他看到了他身邊的人,淡藍發色的清瘦少年緊緊地靠在他身邊,像是感到寒冷一樣蜷縮著,一隻手與閃爍著各種數據流的治療儀聯在一起,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角,纖細的手指透明得能看到淡青血管。
他似乎沉在昏迷中,青灰的臉色,眉頭緊鎖,像是在忍受著什麼痛苦,可即使如此,抓著他的手也依然沒有放鬆。與清醒時不同,昏迷中的薩繆身上隻有一層單衣,沒有了上位者的氣勢,此時才能看到少年竟然有如此蒼白瘦弱,仿佛一不小心就像消失在空氣中一樣,巨大的治療儀器,數不清的線路管,與少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少年如此無助,生命如寒風中的樹葉一樣岌岌可危。
那個時候,因為薩繆拿封盈愷威脅他留下,他滿心忿懣卻又無計可施,可是薩繆卻在那個時候突然病發,嘔血不止。亞斯圖家的私人醫師進行緊急治療,可是薩繆卻固執地一定要抓著他,寸步不離。
然後他隻能木然地看著醫師將床與治療儀搬到了這裏進行搶救,直到情況穩定下來。他也一直這樣木然地任由薩繆這樣拉著,坐在床邊。
這樣的儀器杜風晨見過不止一次,薩繆有先天基因缺陷,髒器衰老速度遠大於常人,不得不持續地進行器官移植,雖然□□技術發達,器官來源不成問題,但用薩繆自身細胞培育出來的新器官同樣有早衰的缺陷,無法徹底根治。
所以他被前亞斯圖家主,他血緣上的父親從貧民區接了回來。
前亞斯圖家主生性風流,情人無數,而亞斯圖夫人卻極為強勢,不允許有任何一個私生子威脅她的地位,可是卻同意了杜風晨的存在。
因為杜風晨與薩繆的基因匹配度極高,如果用他的器官給薩繆進行移植,器官衰老速度會減慢很多,比自體移植要好很多。而且因為單獨□□的器官沒有在人體內正常存在的器官活性高,杜風晨不可能隻是提供細胞就行,每一次的移植都必須直接從他身上取。
所以,當薩繆體內器官不堪再用,被押上手術台開膛取器官,再把事先用體細胞□□的器官放在體內蘊養以備下次再用——這就是亞斯圖家族給他準備的,作為器官庫的生活。永遠的,無休止的黑暗。
他突然掏出槍來,槍口對準了病床上無知無覺的薩繆。
這裏沒有人,四麵隻有石柱與長廊的敞開式大廳一目了然,空無一人,他甚至可以遠遠地望見宮堂之外,而對方還在昏迷中。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隻要一槍,一切都會結束。沒有了薩繆的強勢壓製,亞斯圖家族會大亂。沒有了華派商會的核心,壟斷集團也瓦解。沒有人會去下令攻擊等在外太空的封盈愷。而他自己,長久以來壓在自己心中的噩夢也就徹底解脫。
槍口指著薩繆,薩繆沒有動,可他的手卻止不住地開始顫抖。
染血的手指,時斷時續艱難的呼吸聲仿佛還在眼前,而那雙滿是發狠一般的執著神色的異瞳卻深深地印在他腦中,陰影一樣揮之不卻。他忘不掉,卻也不想去回想,那樣不顧一切的神色,隻稍一對視就覺得心髒都被揪緊了一樣,讓人窒息。
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後。
為什麼不幹脆繳了他的槍,將他關起來,或者幹脆殺了他?
為什麼一定要抓著他,還這樣放心大膽地獨自和他呆在一起?
他狼狽的放下槍,顧不得是否會弄醒對方,掙開了薩繆的手,飛快地離開了大廳,就好像有什麼在追趕著他一樣,讓他不敢回頭,隻能越發快地加快腳步,遠遠地逃開。
沒有人阻攔,沒有人追來,他就這樣一路順利地與等待在城堡之外的護衛隊彙合,輕而易舉地離開了亞斯圖家族駐地,離開了阿德加斯星。
飛船舷窗外,被海洋包裹的星球在雲層下有著迷幻的色彩,看不清晰。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他已經無法分清。
在杜風晨驀然離去的身後,薩繆張開了眼睛,他沒有動,甚至都沒有去看杜風晨的背影。
就這樣一直看著窗外,看著窗外的星空,仿佛在出神地想要看清此時與曾經有什麼不同。直到杜風晨消失在城堡之後,那原本緊緊抓著他,卻被掙開的手才慢慢地合攏握實。
起身,取下連在身上的儀器,薩繆又重新坐到鋼琴前。一道光從窗外灑外,正落到他的身上,將一切點亮。一曲悠揚的鋼琴曲在空蕩的宮堂裏回響,那樂音明朗,就像在春日裏漫步在郊外原野的陽光下。他半閉著眼眸,剔透的臉龐平靜如水,似乎已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