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這些天來,遲亦明在享受於回憶這個人的同時,十分懊惱自己當時怎麼沒直接注意一下她長什麼樣子。他一定是疼糊塗了或者被追得太累,若不然才不會允許自己犯這種錯!
他就一邊養傷一邊打聽她是誰,琢磨著定要再來一趟。他要來道個謝,還要把她的樣貌看得清清楚楚。
後來,他的傷養好了,江湖上的兄弟也幫她打聽到了這人是誰:“名字不知道,身份一問就問著了——宮裏的惠妃夫人。”
遲亦明一時愣了,幾個兄弟就笑侃他說:“你說說你……明明挺瀟灑的性子吧,走江湖的姑娘英姿颯爽你偏看不上,看上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貴女;看上個貴女也就得了,你還看上個有夫之婦;看上個有夫之婦也還算了,她夫君還是皇帝!”
幾個人的意思說白了就是:你這不是玩命作死還打算不得好死嗎?
遲亦明悶了好一會兒,麵色發白地道:“我沒看上她……”
“得了吧!你還沒看上她?”幾人裏當大哥的那個拍桌子,“這幾天你又發愣又傻笑的為誰啊?這還叫沒看上?跟你說吧,當年我頭回見過你嫂子之後也這樣!”
周圍一陣哄笑,遲亦明的臉“唰”地就紅了。
……看上了嗎?
不會吧!
遲亦明暫且將這個心思壓了壓,逼著自己隻想“看清她”和“道謝”的事。
於是,趁著中秋佳節他就來了,覺得空手道謝沒誠意,便買了些應景的吃的一道過來。
碗口大的螃蟹扔進木桶,遲亦明手腳麻利地往裏麵加了水,又撒鹽。
惠妃啞了啞:“那個……先放鹽嗎?”
遲亦明一睃她:“讓螃蟹吐沙……”
惠妃紅著臉走了,隔著一方不大的院子,在房裏能聽到螃蟹爬啊爬的聲音,撓得她有點心癢。
她再過去看的時候,遲亦明剛好把水倒了,再往裏倒酒。
濃烈的酒味蕩得滿屋都是,惠妃一愕:“還拿酒泡?!”
“……”遲亦明籲氣,“灌醉了一會兒好洗一些。”
話音初落,盆底的螃蟹們突然瘋了,橫衝直撞地快速爬動著,爬出一片嘩啦啦的聲音。
惠妃正又納悶,遲亦明主動解釋了:“耍酒瘋。”
惠妃:“……?!”
頭一回見到螃蟹耍酒瘋的惠妃覺得特別新鮮,先站在桶邊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蹲下看了,遲亦明悄悄地抬了眼。
她海青的衣擺垂在地上,攏得整齊的長發上方簡單地綰了一下,大半都垂在身後。白皙的麵容上笑意盈盈的,羽睫偶爾輕顫那麼一下,像一隻小鳥撲簌簌地抖摟羽翼。
“現在是已經醉過去了嗎?”看螃蟹不怎麼挪動了,惠妃頭也不抬地問。
“呃……是!”遲亦明猛地回神,匆忙將目光從她麵上挪開,伸手捏住一隻螃蟹殼的兩邊,到水盆邊去洗螃蟹。
喝大了的螃蟹在他指間慢悠悠地劃拉著腿,鉗子也動得有氣無力。惠妃凝神看了一會兒,忽地有點傷神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正翻開腹殼洗著螃蟹的遲亦明側首看看她。
惠妃靜默片刻:“我想……還是、還是別在這裏殺了,這裏畢竟是佛門之內。”
遲亦明有點不解:“你不是為太後祈福才來這兒的麼?又不是真的出家人……”
“可頭上三尺有神明啊,旁人中秋吃蟹不算錯,我到底在修行,這罪過……大了點。”
前麵就是供奉佛祖的殿堂,這裏上鍋蒸螃蟹,惠妃怎麼想都覺得別扭。
夠不夠虔誠另說,如此大不敬會怕佛祖怪罪那是真的。
她原本說讓蘭心悅心收拾也是想到這個,她們可以拿去上下到禦令衛的廚房去做,做完之後她不動,讓她們和遲亦明一起吃就是了,畢竟她們兩個是因為她才也來這裏天天吃素的,悅心最近尤其想開個葷。
惠妃說著就又要叫蘭心悅心過來,遲亦明複擋住她:“你既擔心就算了,我看前頭有個池子,放了?”
那本來就是用作放生的池子,不過這廟現在歸她一個人,還沒放過東西呢,倒是種了些荷花。現在荷花凋謝、蓮蓬也采盡,就剩了上麵的清水和底下的淤泥。
遲亦明笑說:“這該算是你從我手裏救下來的螃蟹,放進去好好養著,功德一件。”
這主意蠻好。
惠妃點頭讚同,想了想又問:“那要不要等酒醒?”
遲亦明:“……”
大概……要吧?
.
於是那天的晚膳還是一桌子素菜,外加月餅和桂花酒。惠妃說月餅比宮裏的吃著香,遲亦明便說那是他拜把子大哥的妻子的手藝,想了想又誠懇表示道:“嫂子的手藝應該跟宮裏不能比,你大概是缺油水了。”
這話也是很有道理的!
她都在這裏一年多了,每天都是吃素。今天看著那幾隻肥碩的螃蟹,若不是怕日後麵對佛祖時太心虛,她真想配著醬醋吃上兩大隻!
最好是黃大的,那種一掰開能流滿手黃的最好了。宮裏年年都有,她往年總覺得吃起來儀態有失而心存厭惡,如今……
可能是這一年多裏離儀態禮數都遠了,心底喜歡的東西反倒被激發出來了吧。
惠妃默默想著,啜了口桂花酒,聽到遲亦明笑問:“我怎麼稱呼姑娘好?”
她吃了口月餅:“少俠不是知道我是誰了?”
“要我叫你‘惠妃夫人’嗎?太奇怪了。”遲亦明邊說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頭問蘭心,“蘭心姑娘,你家娘子姓什麼啊?”
“姓譚。”蘭心不假思索地就答了,惠妃一瞪:“蘭心!”
“我就問個姓,你這麼凶幹什麼?”遲亦明又給她倒了一小口酒,給自己倒得多了些,“那日多謝譚姑娘搭救,在下滿飲,姑娘隨意。”
她看了看,自己杯子裏就那麼一小口,“滿飲”也沒關係。
於是二人看起來都喝得很豪氣。
當晚,遲亦明離開得並不晚,仍舊是走那條小道,惠妃讓悅心去送他了。
她怕他路上碰見巡視的禦令衛,讓悅心一起去,怎麼也能編個解釋讓他平安離開。
房裏,蘭心給她上了杯醒酒的濃茶,幽幽說:“小姐,奴婢瞧這位少俠……挺好的。”
惠妃淺一怔,當然聽得懂她這稱呼變化,抿著茶強作鎮定道:“我看也不錯,你要是喜歡……我給爹娘寫封信,幫你提親?”
“您肯定知道奴婢在說什麼,您打什麼岔?”蘭心眉頭蹙起,突然沒了往日的溫和,“說實在的,您才二十六歲,打算這樣在廟裏待一輩子麼?您不喜歡陛下,奴婢說不了什麼,可是就為這個,就讓自己一輩子都青燈古佛?”
類似的話,惠妃其實不是頭一回聽見。
在她剛來這小廟裏的時候,就曾無意中聽到蘭心悅心在房裏說悄悄話,蘭心說替她不值,悅心則跺著腳怪她就是抹不開麵子,若是直接讓陛下廢了她、許她回去再嫁就好了!
——這種事不是沒有過,被廢出宮的嬪妃是可以改嫁的。曆朝曆代都有些。
但悅心說對了,她就是抹不開麵子。
她從十幾歲開始,就被太後手把手地教著了,禮數規矩像是刻在雕版上的字一樣刻在心上,要磨掉重來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