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聲滴答滴答地敲打在磚瓦上,待屋簷上積蓄得滿了又彙成了小流直落而下,嘩啦啦的流水聲不停歇地響著,溫江河道的水位也悄悄上漲,將小船頂到了橋墩底下。許是晴空連日高掛地累了,這幾日便都是纏綿的陰雨,鬧得人心忽靜忽躁。
長敬算是正式在織夢閣住下了,在三層有自己的一間小屋,每日按部就班地跟著其他三十二位織者一起在二層的修習室裏修習,從最簡單的儲夢術開始。
他原先以為儲夢僅需依靠儲夢石便可,直到係統地學習了《修夢錄》中關於夢境理論的部分,才知曉儲夢石剛開采出來時僅可儲存一個夢境,如果長期枕睡便會每夜重複做相同的夢境,施加了儲夢術後方可根據礦石的特性賦予其一定的存儲空間及特殊功效。
這也就揭示了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枕月舍曾經是織夢淵的一部分。普通人去枕月舍購買儲夢枕的時候並不會深究儲夢枕是如何從儲夢石製造而成的,更不會關心它與儲夢術的關係,所以對普通人來說枕月舍與織夢淵的牽連關係是秘密的。
而對於織夢淵的所有織者來說,《修夢錄》中已明示了枕月舍在幾十前曾是織夢淵中專門負責儲夢石開采和加工製造的一個分部,它們隻會一種術法,那便是儲夢術。但後來不知基於什麼原因,織夢淵進行了一次組織結構的大改革,不再分為各部,所有織者可以通學每一種術法,並將原有的枕月舍分部全部割離出去,成為一個獨立的專司儲夢枕製造和銷售的組織。
此後經過數十年的發展,才逐漸有了皇室掌權,織夢淵掌勢,枕月舍掌錢三足鼎立的說法。
長敬想起他第一次在東街陳叔的米鋪裏看到吳杳時的情境,那時她便是進了枕月舍,說明枕月舍和織夢淵隻是表麵上完全獨立開來,各自發展的兩個組織,但私底下可能仍有交流聯係,互幫互助也說不定。
不過這都不是最緊要的,令他最頭疼的是,別的織者修習術法都可以通過提取自己往日的夢境試煉,而他就成了隻能埋頭啃書的理論派。好在,吳杳記起了這件事,便主動找到長敬,將他帶去了織夢閣的五層。
他經過第四層的時候隻看到了五個房間,便大概明白這是閣主與閣老休息和修習的地方。第五層的結構與前四層都不同,沒有任何一個房間,隻有一個煙霧繚繞的“大池子”。
吳杳告訴長敬,這便是熔煉夢境,提純夢元之力的靈淵,溫江城所有從百姓處獲取的夢境都最終彙聚到了這裏。靈淵底端沉澱的液體便是液化之後精純的夢元之力,其上形似煙霧的氣體則是多重夢境顯色疊加後所呈現的景象。織夢閣塔尖的琉璃瓦投過日光照射進煙霧裏,反射出了晶亮的水波,更顯得此處仿如瑤池仙境一般。
“今後你就在這裏修習吧。”吳杳站在靈淵池邊,目光投向虛無的煙霧中,光彩便全都像有意識一般流向她的雙瞳,連帶著她的整個身影都虛幻起來,長敬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饒是長敬自己也沒想到,他居然可以以所城百姓的夢境為修煉的基石,還有閣主親自在旁邊督教。不知道會不會看到爺爺的夢,或者……
吳杳像是猜到了長敬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長敬,開口道:“所有織者的夢境都交由他們自己處理,自己提煉夢元之力反哺自身或是拆分開來用作修習。織者需對靈淵內的所有夢境保密,不泄露給任何人。”
長敬乖巧地點了點頭,聽到保密兩字忽然腦間閃過了一個疑惑,那會不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呢?比如春夢……長敬的神色瞬間怪異了起來。
吳杳靈敏的感知自然而然地探覺到了長敬的變化,不再看他,負手站立的身影好似又更挺直了些,倒有點像是師父的模樣了,清聲道:“你可知道儲夢術作何用了?”
長敬像是被爺爺抽到了醫理突查,十分自覺得認真起來,“儲夢術用作儲夢石的開發改造,使其具有多次儲夢、安眠舒緩等功效。”
吳杳:“還有呢?”
長敬又下意識的抬手撓了撓後腦勺,答不上來了。
吳杳便接著道:“儲夢術除了賦予,還有剝離,缺一不可。一塊可以交給百姓使用的儲夢枕不僅需要具備基礎的儲夢功能,還需可以做到自動摒除不應被記錄的內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長敬吃驚,“這也能做到嗎?”
吳杳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儲夢術就這麼簡單?”
長敬心中的那個疑惑忽然也就解開了,神色卻更怪異了,試探地問道:“吳姑娘,不是,閣主,你真的沒有讀心術嗎?”
吳杳多年平靜無波的情緒突然多了一點想動手的衝動,“李長敬,你心裏想什麼都寫在臉上了。”
長敬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臉:“竟有這麼神奇?”
吳杳:“……”
真正神奇的事情還在後麵。吳杳僅是伸出了一隻手,便有一團半透明的白色煙霧自動從靈淵上方分離出來,化成纖長的煙絲縈繞於吳杳的手中,她輕輕一轉手腕,便將這團煙霧推向了長敬。
“閉上眼,摒除雜念,什麼都不要想,心中默念‘無風起,緣自來‘,夢境自會展現。”
長敬一一照做,想起這是《修夢錄》寫於首頁的術語,第一次不借助他人的幻夢術,僅憑自己的能力去看一個夢境。
眼前的黑暗逐漸散去,呈現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來,溫江城是南城很少落雪,這大約是夢主思念中的另一處地方,畫麵長久地停駐在落滿雪的城牆上,那冷氣也漸漸傳到了長敬的身上,似真的站到了這座高大的城牆下,靜默凝視。
天空上沒有太陽,也沒有閑散的雲朵,與白雪成了一色的茫茫,仔細看去,竟又落起雪花來。起初隻是小小的一片,輕飄飄地蕩著,似不願降落無趣的人間,左右搖擺著反抗,最終還是拗不過去,認命似的一歎氣,加速放大在長敬眼前。緊接著,便是三三兩兩的雪花結伴下凡來了,越落越多,直要晃花了眼。
忽然,一抹黑影突兀地出現在了一片白芒裏,他就走了兩步,停在了高高的城牆邊上。長敬是仰視的視角,隔得太遠,也看不清那黑影長的什麼模樣。心中暗想大約是城裏的守城兵,不想轉折突降。那人影竟忽然跳出了城牆邊緣,追隨那雪花而去,直直地落下來,身影在長敬眼前迅速放大。
最可怕的是,長敬隻能一動不動地看著,心中警鈴大響,揪心的墜空感充斥了他全身,腳心一陣發麻,生出不可遏製的恐懼來,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是害怕摔死還是害怕被砸死。
長敬本能地就要睜眼,想要結束這個噩夢。一陣冰涼的觸感忽地出現在他閉合的眼睛上,一碰即走,就像是一朵結了冰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瞼上,迅速融進他的身體,瞬間直達心底,在最關鍵的一秒止住了他的動作。
吳杳清冷的聲音就在耳旁響起:“不要睜眼,嚐試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正視它。”
長敬就如一隻被安撫了的小獸,仍有些許幾不可查的顫抖,與心中的恐懼做著抗爭,眼前依舊是那白雪覆蓋的城牆,零落的雪花,和那又回到高牆上的人影。一模一樣的情境,乍然重演,那人影跳落下來,心口被揪緊,手心也不自覺地握緊。
“無風起,緣自來”六個薄薄的字眼在長敬的腦海間隱隱冒出了頭,他一遍遍地默念起來,強迫自己去看那落下的雪花和人影。
墜空的感覺依舊存在,但就像一聲悶雷,隻在最初的一瞬牽動著長敬的情緒,之後便無任何雨滴地放晴了。如此一遍一遍地重複,那雷聲也便不在了,雪花露出晶瑩的棱角來,城牆顯出破舊來,細微的苔蘚藏在雪下,那人影被吹起的衣袍,所有事物都好似拉近了距離,放緩了速度一一呈現在長敬的眼前。
原來這就是織者所看到的世界,分秒瞬息,微觀靜止,五感通靈。
一個普通的白雲夢打開了長敬的眼界,讓他感受到了從前從未有過的體驗。夢境中的寒氣逐漸遠去,長敬緩緩睜開眼,吳杳依舊負手站在原來的位置上,方才眼睛上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從未來過。
“咦,你居然跑到靈淵來修習了?我可都沒享受過這麼好的待遇,看來無夢者也很吃香嘛!”
林瑤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長敬回頭一看,果然是林家兄妹和趙清語。
林瑤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靈淵旁,點評道:“你們溫江城的人可真少,我們雲陵右分閣的靈淵比這個大了一圈不止,那煙霧籠罩地人都看不清了……”
“瑤瑤。”林奕見妹妹又管不住嘴了,不輕不重地喊了她一句,止了她的話頭。林瑤癟癟嘴,渾不在意地去瞧別的地方。
林奕又向吳杳道:“吳閣主別介意,舍妹被家裏寵過頭了,缺些教訓,這幾日要是見她有什麼不得體的地方,你就直接指出來。”
吳杳隻輕輕點了頭,表示自己不會跟林瑤計較這種小事,但也沒接林奕的話茬。長敬聽到那聲“瑤瑤”,倒是忽然想起了吳剛夫婦喚吳杳的“杳杳”。
趙清語又適時地在氣氛有些落冷的時候接口道:“這幾日,吳閣主安排的比試,我們的幾個織者都說學到了很多,溫江城果然是能人輩出。”
自那日比試之後,吳杳又安排了幾位織夢閣的織者分別與雲陵來的織者一對一地切磋,各有勝負,倒也和和氣氣。
陳老、周老還有些技癢地主動向照日堡和抱山嶺的閣主請教,一團迷霧中誰也沒看清發生了什麼,隻聽見陳老爽亮的笑聲傳出去了老遠,也沒留下話,就回自己的房間裏繼續修習去了。周老客客氣氣得與抱山嶺的閣主施了禮,說一聲受教便也就回去了。留下的兩位閣主也是一臉沉思,想來也是頗有感悟。
吳杳對趙清語印象良好,便也溫和地回了話:“都是同僚,能攜手共進,守望相助便是最好。”
林奕靜了一會兒,鄭重地說道:“吳閣主,還有一事,家師想我們與你一同商討,也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你到什麼。”語畢,一個眼神飄向長敬,長敬自覺地走向階梯,準備回避。
吳杳猜到他們終於要說此行的重點了,喊住了長敬,“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