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很多人回想那一幕的時候仍舊有些許膽顫。
那不是僅用言語就能完全描述的,甚至隻要多回想一秒都會產生深陷其中的心悸。
因為魏老的死,也因為那個他們根本無法看透的人。
他淌著兩行血淚,眼神無波淡漠,仿佛獨自一人身處雲端俯視地獄的模樣深深地烙印在了每個人的腦海中,以致於他們從西殿出來後的一個月裏幾乎夜夜都會夢到他的身影。
他沒有任何言語,卻又似有千言萬語無需開口便能傳達到他們的心底。
他在說,“鵬淵千裏,潰於一穴。塚也,終也。”
一遍又一遍,無休無止,無盡輪回。
“啊……”
吳杳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下意識地輕籲出口,渾身冷汗,眼裏有尚未褪去的驚慌與恐懼。
對她來說,極為少見的兩種情緒同時出現在她的臉上,但是很快理智又重新掌控了這具軀體,她緩緩掀開被褥站了起來,並沒有過多關注房間的布置,徑直就打開門走了出去。
陽光,溫暖燦爛地照射下來,舒服地想讓人閉著眼安靜地享受這一刻的愜意。
然而,終究還是太過奢侈了。
吳杳僅憑著心中的一抹直覺走向了相鄰的一間小屋。
這裏仍舊是西岩帝國的首府京都,織夢淵在境內權勢最盛的分殿。
但卻不是虛魔幻境了,標誌性的五角閣樓令吳杳走地頗為懷念。
西殿所有的織者和殿老都住在這裏的,殿主除外——他的唯一歸宿便是獻祭於那台浸滿鮮血的造夢機器。
隻是,它現在仍是無主的狀態,最有可能繼承黃老之位,重啟虛魔幻境的人如今也生死未知。
吳杳突然在一扇木門前停下了腳步,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到了,就是這裏……
她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浮現出了她在虛魔幻境中看到的最後一幕。
與所有人一樣,他們都看到了魏老在長敬的注視下用手拍向了自己鮮血淋漓的胸口,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往後倒去,可他的笑聲依舊在整個虛魔幻境裏回蕩,每一麵冰冷的棱鏡似是都在那一刻染上了他的血色,重重疊疊地映襯著。
接著,長敬臉上的血淚便滴落下來。
如有生命的鳥兒,帶著滿身死氣奮不顧身地墜向地麵。
那一瞬間,吳杳的心髒也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孤寥死寂卻無悲無喜。
那是長敬的心境,是他傳給吳杳最後的信息……
“鵬淵千裏,潰於一穴,塚也,終也。”
她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長敬如同魏老那般向後仰倒,每一幀都在她的目光裏無限慢放,可是任她如何伸手想要阻止都終歸是徒勞無功,觸摸不及。
她就是在這樣的噩夢中醒來,那些畫麵仿佛剛剛發生又仿佛已曆經無數遍。
嘎吱一聲,房門被她推開,一張簡單的木床出現在她的眼前。
床上躺著一抹熟悉的人影,他閉著眼無聲無息地沉睡著,如同了無生氣地木偶一般,僅有胸膛處一點微微地起伏證明他並非幻影。
吳杳幾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
她腳步輕緩地走進他,可還沒等她走到床前,那人便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睛。
沉穩如吳杳,心跳也差點漏跳了一拍。
那雙眼睛,並非是血色的,卻也非他原先陽光、笑意盎然的黑眸了。
至純的琥珀色暗暗流轉著,帶著一種能將人徹底沉溺進去的魔力,一如夢魘之源。
裏麵沒有任何一種人類的情感,睿智而孤僻,高傲而冷漠,光明而又黑暗。
“李長敬。”
吳杳喚他,像是一夜回到了他們在溫江城的初識。
長敬的神情並沒有吳杳的這一聲呼喚而有什麼改變,他隻是微微轉頭看向吳杳,很平靜地喚了一聲“杳杳。”
吳杳的心卻在這一刻徹底柔軟下來。
她知道,這依舊是她認識的李長敬,他沒有因虛魔幻境而瘋魔,亦沒有因魏老的死以及他死前揭露的黑暗而自棄。
他,隻是……看清了真相。
遠超過他們這些人所能看到的真相。
吳杳在床前屈膝跪了下來,倚靠在長敬的胸前。
長敬伸手摸著她的發髻,聞著她的體香,感受著她溫暖,才逐漸有了“活著”的氣息。
屋內沉寂了許久,長敬才緩緩開口。
“我今日才發現,我一點也不了解黃老這個人。無論是他做我師父時,還是在他做西殿之主的時候。”
吳杳沒有應聲,她知道長敬需要自己找到一個出口。
“我也不了解虛魔幻境,更不了解織夢淵。我憑著一腔熱忱走進這片伊甸園,直到如今才知道任何樹木都會發爛,都會有死去的一天。區別隻在它們是否會留下一顆純淨的樹種,來待時光照拂著繼續成長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