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1 / 3)

還挾有那一付威威乎乎之氣勢,還就著那一種俗定的次序;過去十多年前各年節時刻,他每每如此的:當族中一幹人各自都備得香紙等一應祭拜物、前前後後、剛走到這倆柳樹之前一地兒合住了,他就會神跡似的出現在大夥兒麵前。

“都到了吧。”他漫問一句,也不見作答。於是他禮節性正正衣冠,瞅一眼眾人,就取道西北而行,直行到老祖宗墳頭。眾族下哪敢怠慢,一個個都順序而來。“都小心來著!”他補一句,於是領大家行開祭奠式了。

燃香、叩拜;叩拜、燃香;這裏本也沒甚特別可表可述的。難能可貴的,乃是他那裏的那一種極具威懾和感染力的形容舉止。從始到終,他卻都是那樣的恭謹虔誠、莊重嚴肅,若祝頌下禮等也都運合有度,一絲不苟;禱告詞更是念的鏗鏗鏘鏘,入人肺府來。都說經此一回,勝受一回甚大的洗禮呢。

——威威乎,息龍洲宗門下第二十一代長孫,息龍洲最優秀的一傳人。

也不知他今兒得消息晚些了,還是有存心來演演故戲的,總之,於這眼前他也來遲一步了,象過去時一樣,就在大夥兒正開始上心等待他的時候。

這一刻間,他那裏卻是腰背筆挺,上裝微敞,邁著那一種不緊不慢、又穩重而穩重的大方步。他來了;他從人們讓出的逢隙裏踱至人圈中,又踱到大柳蔸一側。有違一貫作派的是,就這整時段裏,他那裏都沒半點情緒的外露和體察的表現,尋常間的那張極富色彩、既長而闊而微蒼的大臉廓兒,也因此而全盤凝固住似的,而與其周圍那激憤難耐的人眾相對照,這一刻,他簡直就好比一樽慘淡的泥塑兒。

他這是怎麼了?他今兒是怎麼了?圈圍的人們很快就覺察出某種‘不祥’而悄悄置疑開來:瞧瞧,瞧眼前這人,他就是過去那個有眼光、有膽識、善決善斷、而深為大家夥依重依賴的老組長、老族管洪仁軒麼?於這眼前,這大是大非,這莫大的傷害、恥辱麵前,他怎麼就這樣遲遲而沒一句話?一個表示?難道,難道,他也像我們大家夥才剛一樣,被眼前這突發的事故嚇懵了?嚇暈了?而或者,或者------眾人一時都驚疑不定,胡亂猜度個不停,有幾個則悄悄聚一處耳語起來。

瞧一時就竟無人知了,就是他於這種冷淡冷漠的下麵,其所掩藏住的種種的焦慮和擔憂的。說白了,此一刻他內裏卻一直飛速旋轉著。他也懼無所懼,卻又擔心自己此刻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所足以引起的躁亂和波動。眾怒已極,那卻是一觸即發的。而眼下之事,眼下之事------在反複繞柳蔸幾圈後,他終於綻開了那張闊而淡定的老麵孔,聲音卻是那般低沉——“算一算,我算了算,這一忽兒已過去了近二十年,近二十年;這二十年間呢,我們卻是都沒這麼整齊地,走來這裏瞧一瞧,看一看,說一些心裏想說,做一些心裏想做。倒是今日,卻發生了,如此嚴重、如此嚴重的事故,想大家一時都瞧在眼裏,而氣在肚裏,急在心頭。也用不著細說來,與大家的心情感受沒二樣,我這裏,這裏------”

這時他那裏音腔急下,但很快就作一轉折:“倒是,倒是,這天塌有日,地陷無數,人世間的災禍,卻是數數不窮的。卻就不知,這大家夥以前是否都有想過,都有想過了,就是這某些看似邪惡了得、及荒唐不經的事故,它們卻往往又能令我們深思,讓我們得警醒的。誰說不是麼?這兒有這麼幾句話,我已是思量很久了,就不知應該不該,應該不該放這裏來說。我是忽一日就覺著了,似這等神佛鬼怪一事,這神佛鬼怪類事,他原本就是、也有也無的,——你相信就有,不信則無。不信咱可試一設想了,這都幾多年了,我們卻是都沒有走來這裏,焚一焚香、燒幾遝冥錢,叨叨叨的,可現瞧瞧咱洲上的這大家小家,還有這上下鄰裏間的,不仍然都是那般和和順順、平平安安的嗎?!這卻是其一了。

“且莫說了,於這眼下的,這眼下的情景裏,我也還另有思量的;這就是我們的上上人們,他們含辛茹苦、播下這兩棵苗,澆水培土,生長至今,早已是高高大大、魁魁偉偉,其形姿也非尋常可比,所以致我們都極憐惜、極崇拜的。可物有高下、理分隱顯,如果我們能透過去現象,去觀其實質,這樣我們就可能發現,其實我們的這種愛意,我們的虔誠,都不過、取有一種祝頌之意;其所攏括所表示的,其實就是我們內在的一種樸實跟尊重;是我們自身的一種精神呈現跟寄托而已。樸實:我們大家夥都老老實實行正路、規規矩矩做好人;尊重,就甭在這細說了。

“也毋庸置疑來,也一如方才所言:這兩柳樹是經風經雨,長至今日,已有數百年之曆史,又自具風格,多有風姿,這就的的確確,稱得咱這古洲一印記!所以這既往時刻呢,我們卻總是百般嗬護著、而仍覺不夠不及的!隻是憑誰也不曾想得,這時至今日了,它們、竟叫了誰人,就生生砍倒了一棵去;這就非但是可歎、可惜;也著著實實,令人氣憤、憤慨的。想這有邪當予鞭撻,有惡當予懲治,情理如斯、祖訓如斯;但現如今的形勢,卻又遠非往常可比擬,卻是重法講法、一條一款、都得務求清楚分明的時代,就容不得,就容不得半點的糊塗和臆斷。所以,所以,大家若欲就此一事故上作些理論、作些理論的,這經琢磨了,我們還須得要先去請示請示上方,方為妥貼妥當的”。

洪仁軒就這麼穩穩立那兒,一氣一折,一氣一轉,又幾乎是旁若無人、一氣不停地說完了上述一大篇話,直是到了最後,才撇頭左右瞧了瞧身邊的眾鄉親。

一時卻是愕然,全體愕然,全體都隻管拿一雙茫眼,冷冷地緊緊地瞅住洪仁軒,好象從來就沒有認識過這個人。——都聽聽嗬、看看嗬,於這大難頭上,這混事的當頭,大家盼星星盼月亮而盼來的這洪某人,卻於那裏不說則已,既開了口來,就這麼叨叨叨的一大篇,卻又都說著些什麼來,說著些什麼來呀?什麼“也有也無”的,什麼“而已而罷”的,這卻是現時大家夥願聞想聞的嗎?願聽想聽的嗎?

原本呢,確像你往日說的,現時這世麵上,就沒有焼不開的水,沒有磨不平的石頭。挑透擺白了說來,就是在經過了文化革命這天翻地覆、橫掃一切的十多年,這大家夥原有的一些思想、一些觀念,他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有了些轉化轉變的;可為什麼你偏偏,要於此時刻而抖漏出這些呢,抖漏出這些呢?且又如此之支吾搪塞、閃爍其詞的?這倒也罷,你為何還要一而再而三地,欲用所謂‘想法’、‘看法’,來束縛、製約我們大家思維思辯了?難不成,你卻是要叫了我們,就在摒棄那些陳舊觀念的同時,也一並鏟除掉我們世代賴以生長的根,將這為人最起碼的尋宗敬祖的願望,也一並破滅、除盡?“不為聲名不為利、但為小洲保升平”就是如此個保法,如此之保法嗎------“——喂、喂,還請明白說說吧,於這眼前的,我們都該咋辦,咋辦嗬?”在一片糟糟亂的嘀咕聲中,不知有誰放開嗓門說出一句,且立時就起有一片附和之聲,還不罷不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