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帝城的千裏之外,燕城向南百餘裏,落霞穀中正是殘陽如血之時。
燕城氣候幹,不比蜀中濕熱,到了淺秋,蕭瑟的長風仿佛將落霞穀的翠綠與生機都一並吞噬了進去。
穀中淺草被西北方吹來的沙土所覆蓋,粗糲的巨石與黃沙傲然屹立,僅供兩馬並行的穀口在殘陽下彰顯出一種胭脂般的豔色。
莊岱與其夫人虞氏身騎大馬,一前一後,另有許多人藏在暗處,無聲無息。
落霞穀是通往京師燕城腹地最為險峻的關隘。
昔年太祖皇帝曾在此困守了三天,異族大軍圍城,三日後,當第一縷晨光通過落霞穀甬道之時,太祖皇帝身穿甲胄由萬軍之中突圍而出,煌煌羽林軍仿佛從天而降。
自此以後,此地便成了北齊王朝最為輝煌的記憶。
放眼望去,落霞穀中百草萋萋,兩側巨石嶙峋,一條羊腸小道縱貫穀地而過,直通帝京。
莊岱與虞夫人麵色凝重,不疾不徐,一麵往前走,一麵小心留意周遭動靜。
一隻黑色的烏鴉騰空而起,虞夫人嚇了一跳,莊岱也驚了驚,拽緊了韁繩暗罵一聲。片刻後,烏鴉落了地,卻是一支羽箭射穿了它的喉嚨。
一個魁梧的漢子撿了那烏鴉,恭敬遞到莊岱的麵前,莊岱將烏鴉上下檢查了一番,並未發現異樣,暫且放下心。
“大人,有信。”
那漢子又從袖中掏出一支哨子狀的竹管子。
竹管子兩側擰開,中空的腹部藏了巴掌大的一張字條。莊岱將字條一一看過,越看越是麵色凝重。
“怎麼了?”虞夫人皺眉。
“這封信……是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夜裏,由白雕帶到了驛館,剛送到我們手上。大人?”
莊岱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輕聲道:“情況不對。”
他的話音剛落,卻聽到了一陣鼓聲!
戰鼓之聲由近到遠,落霞穀的一頭腳步聲齊整,旗幟飄揚。一隊身著甲胄的士兵手持長戈,昂然輕行而來。行伍中的令旗呈黑色,鑲金邊,那是天子才得以享用的色彩。
而領軍之人的身形瘦弱,那一身銅甲吊在他的身上,壓迫著他的身子骨,也將他跨下的駿馬壓得氣喘籲籲。
走近了看,那人高高瘦瘦,留了兩撇山羊胡子。他的神情雖然溫和,他的眼中卻有這灼燃迸發的一股力。
他並非皇室之人,卻同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是今聖跟前的大紅人、內侍總管寥杵,也是蜀中世家在夜深人靜時竊竊談論的一個名字。
北齊江山真正的輔政者,將病弱的天子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奸惡之人。
一個閹人。
莊岱見了來人,心下大驚。
“莊某人多大的臉,竟能勞動廖大人親自來?”
朝中宦官與朝臣早呈水火不容之勢,私下裏眾人多稱寥杵為“閹賊”。他雖明麵上也拿自己身殘一事打趣,但做此言的人後來流放的流放,猝死的猝死,這個稱號便留在了眾人欲言又止的眼神裏。
能聽得蜀中刺史恭敬喊他一聲“大人”,即便是寥杵也不由心下舒展。
他將莊岱夫婦細細打量了一番,又用眼角的餘光將落霞穀的風沙打量了一番。
落霞穀中雜草叢生,風沙瑟瑟,看著不像藏了人。半晌,寥杵幽幽道:“小人來接莊大人入京。”
莊岱與虞夫人對視一眼,忙翻身下馬,朝寥杵行了禮,又朝羊腸小道的盡頭、燕城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眾人冷眼看著,既不阻止,也並未有人與他們一道行禮。
禮罷,寥杵扶莊岱起身。
他的眼角餘光掃過莊岱身後一個矮小而敦厚的男子。那人忙低下頭,莊岱笑了笑,道:“這位是胡靈,我的侍衛。”
那叫胡靈之人極其矮小,貌不驚人。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鼻子圓,腦袋圓,望之頗有佛相。
“大人。”
胡靈朝寥杵行了一禮,禮法板正,一看便有世家風範。寥杵笑眯眯接了,笑眯眯攔了莊岱的去路,道:“在此之前,小人還有一事要勞煩大人。”
“寥大人請說。”
“您帶在身上的那一封血衣詔書,可有帶在身上?”
莊岱猛地止步。
北風蕭瑟,衰草微微晃動。穀口處的霞光越發豔麗,羊腸小道的另一端,手持天子旗幟的士兵們枕戈待旦,一看便是好手。莊岱握緊了韁繩,渾身崩得死緊。片刻後,他笑道:“寥大人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穀口的士兵紋絲不動,藏在暗處的人馬如臨大敵。寥杵哈哈朗笑。
他笑罷,抬起下巴盯著莊岱身後的胡靈,道:“天子病退前,曾留下了五封血衣詔書,分別送往桐州,青州,冀州,南澤與蜀中各處。莊大人挑這時候入京,不帶一兵一卒,若說身上沒帶了特別的東西,那我是不信的。”言罷,他又瞥了一眼虞夫人:“虞大人令我問夫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