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的小巷旁,先前受傷的左右街坊已悉數被治好,老大夫的門前又變回原來的冷清,隻剩下蒼綠的古鬆遮蔽數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米粒。老大夫失血過多,身體還有些虛弱,平靜地靠著搖椅,望著蹦躂的鳥兒,歎息一聲道:“唉…不想江南魚米水鄉也不得半分清淨。”巷口漸漸嘈雜,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老大夫頭也不抬,依舊慵懶靠著。正是尹東騎著高高大馬,身後跟了幾個官兵,抬著轎子來接孫凱璟。尹東對這老大夫極其尊敬,還離著數十步遠,便下馬步行而來,鞠躬作揖施禮道:“神醫先生雅致,總兵尹東有禮了。”眾麻雀被驚擾,一擁而散。老大夫見過他,此刻一身武裝更不奇怪,好像是早就猜到了,也不起身隨便伸了個懶腰道:“他現在傷口已經愈合,別太做劇烈的運動,靜養些時日便可恢複如初。”尹東身後的官兵勃然變色,心中罵道這老頭也太無禮了,正待發作,尹東咳嗽一聲將他們攔住。這也不怪他們,按大明律法,從洪武四年十二月,便有詔命定官民作揖禮。說起這事,還有些淵源,朱元璋建國後,看軍民行禮尚循胡俗,飲宴行酒多以跪拜為禮,這才命省臣及禮部官定為儀式。尋常百姓見了總兵官階的命官,怎麼也得意思一下,否則能治個藐視命官之罪。但尹東也不惱,他曾經見過多少個受過重傷兄弟倒在血泊中不治而亡,心想著若以後能得老大夫相助,多少個兄弟撿回一條性命。便又作個揖,帶人進去。
到了蒲床前,孫凱璟已經醒了,還有些虛弱,但總歸是活下來。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捆得結結實實,在蒲床上動彈不得。尹東不明所以,從門縫探出腦袋,也不敢將門開太大,生怕孫凱璟被冷風吹出問題,問老大夫道:“這是怎麼回事?”老大夫鄙視地瞥了一眼道:“這人剛剛醒就讓我替個姑娘,我怕他傷口崩了,隻好初次下策。”尹東素來知道孫凱璟為人,知道所言非虛,一時間哭笑不得。孫凱璟聽到他們兩個對話,笑道:“你們不懂什麼,我博覽群書,才知天地廣大,陰陽五行,君王百姓盡是浮塵。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悠悠數萬載,而一生隻有短短數十年而已,倒不如做個花下之鬼,豈不美哉?”老大夫不願聽市井潑皮般的歪道理,堵住耳朵從搖椅上顫巍巍站起,道:“我欲上街一趟,這個人你們盡早帶走,省的汙了我的地方。”尹東明白不論朝堂還是江湖,風流都要有個度,若是過了,自會被人當做好色之徒瞧不起,也難怪老大夫如此討厭,便獻殷勤道:“神醫先生要什麼東西,我派手下去買便是,何勞您的駕呢。”老大夫不耐煩地道:“我去溜溜彎,怎麼,這你們也能替我去?”尹東又摸出五兩銀子奉上,道:“些許碎銀請神醫先生務必收下,買點補身子的。”老大夫白了他一眼,伸手接過銀子,捋著胡須消失在巷口的人群中。
等老大夫走了,尹東親自上前,解下捆住孫凱璟的繩索。孫凱璟活動了幾圈發麻的手腕脖頸,滿懷色心道:“我們原先說好的,先帶我到蘇紫那裏,我一刻都等不及了。”尹東不敢說出蘇紫失蹤的真相,怕他惱了,隻得誆騙道:“蘇紫姑娘我已請到寒舍,請孫先生移步過去,自能想見。”孫凱璟哈喇子忍不住順著嘴角流出,若能一親香澤,再被捅上十刀又有何妨,又道:“你家不好,若是能在西湖之上,伴著晚風,一壺醇酒,揮毫潑墨,聽琴弾曲,我做歌她吹簫,此生都無憾了。”尹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胡亂應付道:“是是是,都怪我安排不周,但蘇紫我已經接回去,她還在房中等你呢。”孫凱璟搓著手猥瑣地笑道:“那就先去你家湊合一晚,總不能讓美人兒幹等著吧。”孫凱璟正亂想之時,屋頂轟隆一聲,破了一個大洞,灰塵四起,噪聲不斷,一個黑影從屋頂閃過,竄到房中直取孫凱璟脖頸。尹東眼疾手快,撥開那黑影的五指,一個轉身擋在孫凱璟麵前,用身軀牢牢將他護在後麵。
塵埃中誰也看不清招數,胡亂過了幾招,尹東身子向後一靠,將孫凱璟推出數步,撞到牆壁停下。那黑影和尹東極有默契,同時收招從圈中跳出。須臾,塵埃落定,尹東才看清那個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黑鷹。尹東大怒,方才交手,黑鷹招招致命,全然是要將孫凱璟置於死地,不由得吼道:“你這是幹什麼,他可是決定九千歲生死的人,你當真要脫離東廠了?”黑鷹沒料到交手的是尹東,剛毅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忍,隨後又消失不見,道:“我隻想最後為大明做些事而已。”尹東氣極,說話不過腦子,吼道:“你愛怎樣我才不管,你背棄東廠也好,背棄大明也好,都與我無關,但你要敢於與東廠為敵,敢與九千歲為敵,先過我這一關。”此言一出,隨即反悔,黑鷹可是過命交情,他出了變故理當相問,怎可惡語相向,但說出去話想要收回可就難了。黑鷹心中酸楚,他從生下來就沒有今日這般無助過,天地間到處歡笑,自己孑然一人的,連昔日密友都冷言相待,孤獨的感覺是最煎熬的,定下心來道:“我來取他性命,不是因為要與東廠為敵,而是他曾經作奸犯科,逼得一個妙齡少女懸梁自盡,我今日特來討個公道。”尹東護住孫凱璟,神態變得平和許多,收起招式,他心中暗暗有些直覺,黑鷹真的回不去了,便道:“到底發生了事讓你變成這個樣子?”黑鷹雙手慢慢搭起架勢,道:“不要問了,我敬你是兄長,讓你先出招。”尹東歎息不止,猛地抬頭,眼中怒火噴薄而出,雙掌交替掩護,直往黑鷹麵門攻去。他知道黑鷹的本事遠高於自己,若一上來不用全力占得先機,以後就再沒機會,所以才出殺招。這一路掌法看似淩亂,實則暗藏玄機,黑鷹忍不住道了聲好,將雙手背在身後,左躲右閃強行讓了三招,又跳出去道:“我已讓過你了,是敬你指點過我的功夫,再過招時絕不手下留情。”尹東眼前浮現出黑鷹天真爛漫的少年身姿,但那又怎樣呢,一切都回不去了,便道:“少廢話,今日我要修理你,就算是綁,也要將你綁到九千歲麵前。”言畢又出掌攻來。此刻黑鷹不躲不閃,雙指繃直,朝著尹東掌心戳去。內力相撞,終究是尹東遜了三分,手掌被擊得生疼,又變招向攻向胸口。黑鷹避開尹東直掌,右手做爪,擒住尹東肋下,道:“你的功夫還是隻攻不守,這個弱點不改,你永遠贏不了絕頂高手。”尹東疼的臉扭成一團,牙間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少廢話……老子比你快,比你強壯……就能贏。”黑鷹右手鬆了些力,將尹東推出去,剛好落到孫凱璟身邊,打定主意要用尹東最自豪的力量勝他,便也用掌法攻來。尹東和他處的久了,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暗道:“好小子,就讓我看看你的武藝到底強到什麼程度。”也挺掌上前相鬥。掌法相接,哢嚓一聲,尹東轟然被打飛出去,臉上掛著釋懷的微笑,在暈倒前心中還想著:“真厲害,有這麼好的功夫,就算要去滾刀山我都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