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已到了十月份，秋高氣爽，天朗氣清，越往北走更覺幾分寒意。臨近京城的官道上充斥著來往的客商，獨輪車咯吱作響，壓過枯黃的落葉，頭頂人字形的大雁依次從高聳的雲底滑過，隻剩路旁孤零零的枯樹默默地記錄著流逝的光陰。官道旁的一間茶店，門口拴了數匹好馬，入口用一張油氈毯子蓋住，店內中央放了一個火盆，裏麵枯樹枝搭起一個架子，火舌忽明忽暗，隨時都有撲滅的可能。安福撿起一根枯木，朝裏麵撥拉兩下，新的空氣灌了進去，火焰瞬間升起，煙灰也隨著熱浪卷到空中。本來就不大的地方，立刻煙霧繚繞，嗆得徐雅一直咳嗽，不停埋怨道：“你亂動什麼，嗆死人了。”陸清瑜拍打麵餅上落得灰塵，為安福開解道：“你不喊叫冷，他也不會去撥弄。”安福坐回位子，手中的枯木已被折成數段，扔到火盆之中，撿起剛才剩下的羊肉又啃起來，一邊咋舌叫好。徐雅用筷子夾起一片羊肉，從邊上咬了一小口，才吃到嘴裏，眉頭一皺，用手擋在嘴前，將肉塊吐到角落，又用茶水仔細漱口，才道：“這羊肉也太膻了，他們會不會做啊。”戚興咬口麵餅，混著羊肉一起吃入肚中，解釋道：“北方天冷，膻羊肉能禦寒。”衛廣止住他們道：“閑話少說，快點吃完，再趕四十裏路，趁天黑前到京城地界。”一路上要不是徐雅各種遊玩耍鬧，憑這夥人哪會現在還沒到呢？
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急促地馬蹄聲，衛廣猛地將手搭在包裹龍刺的麻布上，緊盯著門口一刻也不敢鬆懈。馬蹄聲戛然而止，油氈被人揭開，兩個商販模樣的人探了腦袋，警惕看了周遭，這是他們能找到人最少的店了，便進來坐到店裏角落，要了壺熱茶，不停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好像在悄悄商議著什麼。戚興神經頓時繃緊，放下手中熱茶，豎起耳朵靜靜偷聽，恍惚間聽到他們兩個人的對話。“聽說了嗎？”“嗯，有個叫錢嘉征的貢生上折子，參九千歲十宗大罪。”“噓，小聲些，這十宗大罪隨便一個都夠誅九族的了。”“那可不，聽宮裏老太監說，皇上看了奏折，龍心大悅，連覺都睡的香了，想來是早對九千歲不滿。”“九千歲何等厲害的人，好不容易爬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怎會束手就擒？依我看他們兩個之間必有爭鬥。”“看來這京城已是虎狼窩，萬一刀兵相見，豈不殃及池魚？你我還是不要再去為妙。”“你是不是傻？戰端若起，物資奇缺，說不來一斤大米能賣出千兩，你我還不早些囤積鹽鐵棉粟等物，千萬別被人搶了先。”“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要不是兄台提醒，險些錯過千萬兩銀子。”這兩個商販又嬉笑一陣，也不喝麵前濁茶，結了賬又往別處去了。
等他們前腳剛走，戚興和衛廣陸清瑜交換眼神，互相對視，便知他們也聽到了，果然都是國家棟梁，這點警覺還是有的。隻有安福和徐雅自顧自吃喝，全然沒有注意到剛才來過的兩人。戚興開口道：“隻是兩個發國難財的，休要管他們。”陸清瑜難以自已，雙拳齊齊砸在桌上，就連杯中茶水也濺了出來，恨恨說道：“連黃毛小兒都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們就算賺了滿盆缽又於心何安？”這麼大動靜把專心吃肉的安福嚇了一跳，都不敢繼續嚼了，將完整的肉塊整個咽到肚裏。抬起頭茫然環視一圈，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衛廣歎息無奈，也不知是歎息安福遲緩，還是感歎江山社稷，長舒一口氣道：“我還擔心錢嘉征不願寫呢，看來是多慮了。”本想親自跟在兩個商販後麵探查一下，卻被戚興拉住。戚興飲口熱茶，但溫熱的茶水也改變不了冰冷的語氣，他哼一聲道：“何必呢？就憑區區魏忠賢能掀起什麼大浪，我就不信那個有誌的大將肯屈居閹人之下。”他這般說辭隻是不想再被衛廣找到借口，摻和進皇權爭端之中，他已下定決心要去遼東做個殺賊報國的將士，親手為父親報仇。衛廣隻好止了，反正用不了多久便可進京，等見過皇上一切自有安排。安福左瞧右看確定無事，又撿起羊肉送到嘴裏，不多時剩下的羊肉全進了他的肚子。衛廣摸出散碎銀子結過賬，這五人又啟程繼續往京城方向而來。
深秋時節，天黑的早，行了不到五裏，太陽便已掉落山頭，隻剩半邊天依舊透出黃昏的光亮。待到前麵岔路口，戚興籲的一聲，刹住馬匹，安福率先回過身來，張口問道：“你又出什麼幺蛾子？”戚興指了下岔路口，雙手搭在馬鞍上，道：“此處岔路一處向著京城，一處向著關外，我們終究是不順路的，不如在此分別，以後有緣再見。”衛廣回馬過來，滿心不舍，揪住戚興韁繩，勸道：“這天也不早了，你到京城住一晚再走，省的在野外風餐露宿，再說了你一直住在江南，還沒見過京城繁華，還沒見過皇上，若是能見到皇上，我一定大力舉薦，直接封你個將軍，不比你直接去投軍要好？”戚興從衛廣手中搶過韁繩，目視東北方向，思緒早已不在此處，緩緩而道：“戚家人從來隻帶自己練出來的戚家軍，若戚家軍沒了，我就從一名小卒做起，一刀一槍重新拚出戚家聲威。”言畢，雙手抱拳，依次施禮，等目光掃過安福，身子不由得震了一下，隨即頭也不回轉身走向另一條路。這番話發自肺腑，試想一個本可以做千軍萬馬統帥之人，決然拒絕高官厚祿，隻要從小卒做起，真刀真槍拚個功名，怎能叫人不生敬意。安福呆呆望著戚興背影，說不來為什麼，他竟有些能懂戚興的感覺。小時候自己也是孤苦伶仃，本該流落街頭要飯，但骨子裏要強的性子決不允許輸給父親，他沒有選擇乞討度日，而是選擇最難的那一條路，拾起父親留下木弓，獨自一人生活在深山之中，麵對草叢灌木中隱藏的毒蛇猛獸，不知經曆過多少磨難艱險，終於也變成一個技巧極高的獵手，在殘酷的叢林中活了下來。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