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的房間離張芸住處不遠,徐雅從門縫悄悄朝裏麵望去,隻見這是個長寬皆六步有餘的屋子,東邊牆上掛著兵刃衣甲,南邊窗簷放了數盆翠綠植株,窗前木桌一塵不染,薄薄的宋版古書擺在桌子左邊,沒有折痕,新的像剛印出來的。這些都是張芸親手布置,希望小七能多讀些書,不要老出去瞎混。不過小七很明顯辜負了姑娘的苦心。
小七被家中下人用溫水擦洗過,又換上幹淨的衣服,蓋著錦被醉倒在床上。張芸坐在床頭,左手端著剛剛熬好的醒酒湯,右手拿個小勺一口一口放到嘴邊吹涼,喂小七喝下去。徐雅瞅了半天,倒有些不好意思打擾,正猶豫離開之際。小七哼唧哼唧,在床上扭動,已然是醒了。但過多的酒精已經讓他頭疼欲裂,他以手扶額,五官扭曲,道:“我躺了多久。”張芸微笑著將碗放到桌上,輕輕按住小七肩膀,順著後頸摸到他耳朵,使勁扭轉一圈,把他從床上提起,道:“你還有臉問?”小七疼的直咧嘴,口中不住告饒道:“我再也不敢了,饒過我這一次吧。”別看小七在外麵威風,現在也乖的像綿羊一般,絲毫不敢還手,徐雅心疼,想救他脫身,拿著盒子在門外咳嗽。張芸聽出是徐雅聲音,這才住手,轉而撫平小七扭曲的耳朵,輕聲細語道:“別再外麵杵著了,進來坐吧。”徐雅靠門進來,快步將禮物放到桌上,擦了下額頭的汗水,道:“這是我親自挑的胭脂,希望姐姐不要嫌棄。”張芸拆開一個盒子,果然芬香撲鼻,顏色嬌豔,正是城中上品,少說一盒也要五百文,心下感動,拉住徐雅纖細的嫩手道:“勞煩妹妹破費,這裏不是說話的去處,走到我屋中聊去。”兩個姑娘各抱起些禮盒準備出去。小七酒醒,盯著徐雅又想起傷心事,心口隱隱作痛,急開口吼道:“且慢,我有話說。”張芸回身瞪了一眼,沒好氣地問道:“你在做什麼妖,嚇人一跳?”小七不管張芸,想從床上起來,哪知力道還沒完全恢複,直接摔到地下,又推開趕過來攙扶的張芸,順勢跪倒在地,道:“我知道你們和衛廣走得近,能不能讓我最後送九千歲一程?”徐雅麵露難色,搖頭不語。小七表情凝重,嘴角抽動,眼眶都紅了,聲音顫抖著說道:“我會精心喬裝打扮…絕不讓…你們為難。”徐雅本想脫身而去,架不住張芸也幫小七哀求,一時心軟道:“你明天跟著我走就行,但你隻能遠遠看著,切莫不要靠近。”小七稱謝,自去準備。
到第二日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東邊的天上隻有點黃光。大門外的石獅子沾了露水,遠看亮晶晶的。獅子旁邊有一頂轎子,是衛廣派來的,連轎夫都是錦衣衛挑選的高手。陸清瑜高高坐在馬上,看向遠處的街角,心裏嘀咕難道那兩個不打算來了?魏忠賢已經收拾停當,胸口貼身之處放著那個黑色小盒,身著褐色短掛,腳穿布鞋,背了個花布包裹,裏麵裝著幾件換洗衣服,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魏忠賢抬腳坐進轎子,撥開窗幕,貪婪地呼吸著京城的味道,這是權利的味道,混合著豆汁兒獨有的氣息,放眼大明再也找不到第二處。他知道出了城,想聞就再也聞不到了。陸清瑜和其他兄弟直接騎在馬上,剛準備走,就聽見街角馬蹄聲響起,安福遠遠喊道:“還沒到時辰呢,別著急啊,等等我。”沒數到十下,安福就和徐雅快馬趕來,這兩匹馬都是從小七家牽來的,馬背上各栓了三個大布袋,都是些日常能用到的東西。而小七早早就在遠處躲了,他扮成個出來遛彎的老頭,佝僂身子,步履蹣跚慢慢朝這邊接近。陸清瑜見了徐雅,略帶責問道:“你們夠瘋的,怎麼現在才到,我都以為你們不來了呢。”徐雅自知理虧,低著頭解釋道:“我知道你們沒時間收拾,所以也帶了些你們用的,這才來的晚了,好在總算沒誤事。”陸清瑜歎聲氣,牽馬走在隊伍最前麵,隊伍緩緩而行。小七遠遠望見隊伍,手悄悄摸到衣服中,這衣服下麵全是淬過毒的暗器。小七冷若冰霜,趕緊兩步,他知道這一去必回不來,不過那又如何,男子漢大丈夫豈會懼死。他在暗處焦急等待,計劃隊伍到了城外,再搶過馬匹,送九千歲到安全之地。對,他昨日剛剛答應過徐雅,絕不讓他們為難,但他打算食言了。
魏忠賢懷裏抱著黑色小盒,安詳苦笑,突然一個精壯老頭身影閃過眼前,他定眼一看,這麼多年相處,就算是化成灰也認得,那個“老頭”分明是小七假扮的。魏忠賢不禁感慨,收買人心又怎麼樣,各地生祠又怎麼樣?遭難了也隻有小七才來相送一程。感慨歸感慨,宦海的敏銳絲毫沒有退步,他察覺到小七可不是簡單來相送的。魏忠賢趕緊趴在窗口,做著扇風狀,實則是勸退,他真不想小七這個好孩子白白送死。小七不管,繼續跟在轎子後麵。徐雅也看出小七目的不純,嚇出一身冷汗,湊到安福耳邊,道:“你看小七怎麼沒有要走的意思?”安福反應過來,也嚇一跳,和徐雅慌做一團。徐雅拍打安福腦袋,帶著哭腔,讓他趕緊想辦法,要不然出了事,非要連累到他人。拍打還真有作用,本來遲鈍的安福心中立刻有了主意,催促徐雅先走,留自己一人應付。安福借口要到路邊尿尿,落到眾人後麵,於是趁機攔住小七,問道:“你怎麼還不回去?”小七拔出匕首,惡狠狠地說道:“休要攔我,否則你得死。”安福拍打胸口,假意很怕,眼角強行擠出淚花,道:“好厲害啊,明明是我手下敗將,還敢說大話。”小七惱怒,匕首使出花來,朝安福緊逼三步,安福無意交戰,朝後麵跳出五步之遠,止道:“你是不是想死,我才懶得管。但我住過你家,欠張芸人情,娘親以前說過‘要懂得感恩’,所以我一定要救她。”小七登時省悟,是啊,就算是萬幸救出九千歲,那城中芸姐如何,別看她在外人麵前威風,其實膽子小的很,真要出事,不是對張大善人恩將仇報嗎?小七眼中含淚,不再追趕,將匕首扔在路邊,直挺挺跪下,朝著遠去的轎子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回身往家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