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起不了身了?

紫鵑和豐兒麵麵相覷,倆人的目光皆落在了王熙鳳麵上。這會兒的王熙鳳,正坐在暖炕上,大半身子倚在炕桌上,且一臉的愁緒,乍一看卻好似很不舒坦的模樣,可關鍵是王熙鳳的氣色太好了,說句紅光滿麵也不為過。更重要是,病得起不了身,會不會太誇張了些?畢竟先前還好端端的去榮慶堂給賈母請安,才回來多久,就說自己病得起不了身了,會有人相信嗎?尤其王熙鳳……

她是有前科的。

豐兒膽子略大一些,當下張嘴就問道:“奶奶,您這是又打算……”

“奶奶您說的是,我這就去榮慶堂回稟老太太。”紫鵑眼疾手快,在豐兒尚未把話說完之前,伸手掐了她一把,豐兒吃痛,當下住了嘴。紫鵑又道,“這樣罷,奶奶這兒是離不了人的,豐兒你留下來照顧奶奶,記得讓人將這兒清一下。我再讓小紅往前頭跑一趟,讓林管家去請個大夫過來。”

一聽紫鵑打算請大夫,豐兒立馬瞪圓了眼睛,滿臉的不敢置信。可紫鵑卻權當甚麼都不曾看到,又見王熙鳳略點了點頭,她就立刻轉身離開內室。不多會兒,外頭傳來她喚小紅的聲兒。

見木已成舟,豐兒索性不管了,也沒喚小丫鬟進來灑掃,親自拿了笤帚等物將地麵清理幹淨了,又恐遺漏了點細碎的小瓷片,豐兒想了想,向王熙鳳道:“奶奶可是乏了?要不就在炕上歪一歪?大夫沒那麼快到來,您先歇會兒,興許過會兒身上就舒坦了。”

王熙鳳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點頭。

豐兒趕緊挪開了炕桌,又半跪在地上替王熙鳳褪了鞋子,尋了一條昨個兒剛曬過的羊羔絨薄毯給蓋上。待妥當了,也不曾離開,而是坐在腳踏上,一麵顧著王熙鳳,一麵拿眼往地上掃視著,試圖檢查可有遺漏的碎瓷片。

過了足足一刻鍾,紫鵑才匆匆的趕了回來。豐兒起身瞧了瞧王熙鳳,見她仿佛已經睡熟了,這才掀了簾子,在外間同紫鵑咬耳朵。

“紫鵑姐姐,沒人懷疑罷?”這是豐兒最擔心的,別看她膽子大,那是因為她底氣足。事實上,豐兒是最不會說謊的,一旦說謊,人家還沒拿她怎麼著呢,自己就先心虛起來了。這也為何,她在聽聞王熙鳳生病紫鵑要去請大夫後,頭一個慌了起來。

“你胡說甚麼!老太太關心咱們奶奶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懷疑?”紫鵑沒好氣的道。

“可我這不是怕……”

“怕甚麼?有甚麼好怕的?咱們奶奶隻是前些日子太操勞了,今個兒才累倒了。這不是很正常嗎?二太太先舍了管家的事兒,如今又恰逢年關,府裏上下一大攤子的事兒,不都落在咱們奶奶身上。她累了,她乏了,誰敢說一聲不是?你呀你,原想說你膽子挺大的,結果都是虛的!”

“好姐姐,您說的是,我這不是……罷了,都聽姐姐您,左右這些年,我也是都聽平兒姐姐的話,她讓作甚我就作甚,如今改成了紫鵑姐姐,依著舊例便是了。”

見豐兒一臉討好的笑容,紫鵑縱是有再多的不滿也隻得咽回肚子裏,當下倆人相視一笑,改由紫鵑進內室伺候,豐兒去外頭瞧著大夫何時過來,又讓小紅等人丫鬟老實待在房裏,還要叮囑盡量輕手輕腳的,別吵到了身上不舒坦的王熙鳳。

又過了兩刻鍾,大夫終於過來了。

如今這會兒還算早,王熙鳳本就是在早間請安時,才聽說王夫人病了。原本是想回到院子裏換身素淨的衣裳,取一些補品之類的,再往榮禧堂去探望王夫人。結果,還不曾準備好,她就病了。因而,這會兒時間真心不算晚,哪怕大夫來得慢吞吞的,離晌午還有一個多時辰呢。

大夫來了之後,倒是不曾立刻進內室為王熙鳳診斷。這主要是王熙鳳同那會兒王夫人暈厥不同,前者年歲輕且病情也沒那麼重,後者是老婦人了,又是真正的病重,兩者在忌諱方麵自是截然不同的。

因而,大夫隻被請到了正堂裏坐著,等了片刻後,王熙鳳才由紫鵑攙扶著從內室到外間,再走到正堂裏。

榮國府雖富貴至極,然在規矩上卻還是有很大欠缺的。就例如診脈,若是未出閣的小姑娘,那是絕對不能直麵大夫的,戴圍帽那是最基本的。不過像王熙鳳這種已嫁人的小婦人,卻隻消在手腕上蓋一張帕子便可。

“大夫,我方才隻覺得暈乎乎的,想著是不是昨個兒晚間不曾睡好?或是前些日子太過於勞累了?對了,我這幾日胃口也不大好,有幾樣往日極喜歡吃的膳食,這幾日瞧著,也不甚歡喜了。偶爾,還會覺得腰酸背疼的,可是需要好生調理一番?”

王熙鳳試探著道。

聽她這麼一說,大夫尚未表示甚麼,候在一旁的紫鵑就已經嗬嗬了。她原就在想,王熙鳳素來都是吃得早睡得香,說句紅光滿麵那絕對不是在誇張。就這樣,還能忽的就病倒?要說紫鵑方才是有五分懷疑王熙鳳在裝病,那麼這會兒,卻有十足十的把握了。聽聽王熙鳳方才那些話,這哪裏就是在闡述病情,分明就是在給大夫暗示。

頭暈、不曾睡好,可以開凝神靜氣的藥方子;近段時間太過勞累,可以開不氣血的藥方子;胃口不好,就來個開胃的藥方子;腰酸背疼就更容易了,這年頭啥都缺,就是不缺調養身子骨的太平方!

簡而言之就一句話,大夫必須得出王熙鳳病倒的結論,也必須開出藥方子!

“大夫,我家奶奶如何了?”許是因為大夫把脈的時間過於長了點兒,一旁的豐兒忍不住開了口。聞言,紫鵑倒是瞧了她一眼,旁的不說,豐兒那是真的忠心,隻是在她看來,忠心得有些犯傻氣。王熙鳳明顯就不是生病,而是又打算作幺了。

“這位奶奶身子骨一切都好,並無任何大礙。”大夫這話一出口,豐兒當下長出了一口氣,可紫鵑卻一下子變了臉色。可旋即,大夫又補充道,“不過,若是奶奶擔心的話,我再給開個保胎的藥膳方子。記著,是藥膳,而不是藥方子。所以,這效果看著可能慢了一些,可按著榮國府的慣例,慢慢調養才是府上老太太最推崇的。”

是了,賈母最不喜歡的就是下猛藥,最喜歡的則是慢工出細活。也就是說,這位大夫應該不是頭一次來榮國府,甚至可以推斷出,他以往肯定給賈母診斷過。

……等等!!!

“你方才說甚麼?!”紫鵑捧著臉作驚呼狀,一旁的豐兒則尚在放鬆之中,而王熙鳳則如同整個人都活在夢裏一般。

大夫瞧了紫鵑一眼,又看了看滿臉茫然的王熙鳳,忽的心下一動:“奶奶如今已有三個月的身子了,你們不會是不知曉罷?”嗯,這個好,這說明他等下可以得個大封賞了。

王熙鳳:“……”

“可我家奶奶她、她上個月還、還見了紅。”紫鵑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有些話很是難以啟齒,可身為貼身大丫鬟,她又不得不幫王熙鳳開口,畢竟她都覺得為難了,總不能將難題推給主子。

“無礙的,這位奶奶身子骨很好,就算偶爾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那也是因為疲憊的緣故。若你們不放心的罷,幹脆就歇上半個月。其實,頭三個月才是危險期,這位奶奶已經過了頭三個月了。”大夫笑著道。

紫鵑已經無話可說了,想了想,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豐兒,悄聲在她耳畔說:“去拿個封賞來。”

豐兒回過神來,眼神古怪的瞧了王熙鳳一眼,旋即快步離開正堂。等她回來時,大夫已經起身打算離開了,豐兒見狀趕緊快跑兩步,笑著將手裏的荷包塞給了大夫,又喚了彩明將大夫送出去。

待豐兒再度回到正堂時,王熙鳳和紫鵑都沒了蹤影,她愣了一下,旋即一溜兒小跑的進了內室:“奶奶,大夫送走了,您看……”

王熙鳳仍仿佛活在夢裏一般,哪怕這會兒被紫鵑攙扶到了床榻上,也隻是坐著,並不打算躺下來。聽豐兒這話,才堪堪有些回過神來,道:“原先怎麼做的如今還怎麼做,無需特特問我。”

這話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了。豐兒愣愣的瞧了一遭,又拿眼去看紫鵑,卻聽紫鵑笑著同王熙鳳道喜:“恭喜奶奶,賀喜奶奶,奶奶有大喜,回頭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也能分的一些小喜。對了,這事兒要不要立刻告訴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也好讓她們都好生樂上一樂?”

對了,忘了賀喜了。豐兒懊惱的拍了一下腦門子,旋即張了張嘴,打算向王熙鳳道喜。

“得了,我這會兒都糊裏糊塗的。哎喲欸,我這都不是頭一回當娘了,怎還這般糊塗?虧得這孩子皮實,真要是有甚麼事兒……”

“呸呸,奶奶說甚喪氣話呢?瞧瞧咱們東屋裏的巧姐,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有大福氣的。等明年,奶奶再給巧姐添上一個弟弟,指不定巧姐有多樂嗬呢。”紫鵑笑著道。

王熙鳳原隻是被驚喜弄得有些發懵,這會兒聽了紫鵑的話,總算是有些清醒過來了,下意識的伸手撫著小腹,沉默了半響後,道:“這事兒能壓下來嗎?”

“甚麼?”聰慧如紫鵑,也被王熙鳳這飛來一筆給驚住了。

“孩子還這般小,如今又是冬日裏,我想著,若是能瞞下來,是不是對孩子更好一些?也不是長久得瞞著,隻等過完年……十五以後,或者等開春了,再說?”王熙鳳邊思量邊道。

紫鵑半響不曾說話,倒是豐兒滿臉詫異的走到床榻前,不解的問:“大夫不是說已經過了頭三個月,孩子很好嗎?奶奶又何苦隱瞞著不讓旁人知曉?再說了,奶奶若是不說這事兒,怎麼推脫那些瑣碎的事兒?難不成真的要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