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那時戰火還沒有燒到南方,一家人帶足了銀錢,倒也飲食無缺。隻是笨重的家私拖慢了行程。兩個哥哥馬上就意識到,他們帶的那些,怕是幾年也讀不完的。
文家向來有敬惜字紙的傳統,隻要是寫了字的紙張,就算是隻言片語,也決不能胡亂丟棄。大哥二哥商議了一下,將大部分書送給了一個當地的私塾教師,一再叮囑要將這些書籍用心保存。他們互相安慰著,父親得知了這件事,必定也不會怪他們。
再行幾日,幾箱沉重的珍玩也被賤價換成了銀兩。
陡峭的梅嶺橫亙在贛、粵之間,隔開了中原和嶺南。梅關古道自贛南而始,盤旋而上。那時正是梅花落盡的季節,車輪上的花泥帶著清香,被他們從江西一路帶到了廣東。
等到奉書病好,他們已行到廣東循州境內。那是一條遠路,但沒法子,因為臨近的韶州已被元軍招降。以前跟隨她的小丫頭全都沒跟來,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淚。隨後她便發現,自己梳頭、洗衣、縫補,原也不是什麼太難的活計。偶爾讓剪刀劃破了手,原也是用不著哭的。
隻是天氣愈發濕熱,有時竟難以忍受。還不到四月,三天裏便有兩天像蒸籠一般,空氣裏的味道也怪怪的。三姐環兒從小嬌滴滴的,此時更是難捱,幸好沒有生什麼大病。可是大姐的病卻一直沒好,而身子一向結實的小妹壽兒,竟也染上了瘴疾。終於,一家人在河源縣耽了下來,走馬燈似的請大夫。
但大姐和小妹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夫說要將她們隔開。母親和姐姐們死活不幹,但終於被二叔勸住了。他說:“你們想讓大哥回來時,看見一排棺材嗎?”
奉書不懂,為什麼她們不讓自己去探望大姐和小妹。終於,在三天沒見到她們之後,她悄悄溜進了小妹的房間。那裏麵藥味彌漫。
五歲的小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她見了奉書,說不出話,隻是勉力伸出手來,要她抱。奉書緊緊抱住她。
小妹微弱著聲音說:“姐姐,娘親在哪兒?”
“娘去縣城請大夫了。”這是真話。
“我要爹爹。”
“爹爹他……他在外麵啊。”
“他為什麼不來看我?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奉書答不上來。她隻是個八歲剛過的小女孩,讀書不多,不會像哥哥們一般講道理。她隻好說:“你快點好起來,爹娘就來看你。”
小妹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是妥協了:“姐姐,我想回家。”
“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回家。”
“我現在就要回家,我好難受……”
奉書隻得把小妹抱得更緊,拍著她瘦骨嶙峋的後背,淚水順著她的臉蛋流到床上。小妹緊緊抓著她的頭發梢。
但過了不久,小妹的手便鬆開了。
奉書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從小妹身邊拉開的。她隻記得自己在哭,周圍的所有人也都在哭。那天稍晚些時候,大姐也離開了人世。
她漠然看著二叔在客店裏進進出出,派人去買棺材、買燈燭,指揮著喪事。他還點起蠟燭,紅著眼圈,趴在桌上寫了封信。寫好了,卻裝在自己的口袋裏,並不叫人送出去。
因為誰也不知道,收信人此刻到底在何處。
家裏的大人們仿佛一下子都老了好幾歲。他們要哀悼死者,卻還要照顧生者。奉書因為見了小妹,被逼著灌了好幾天的藥。幸好,她並沒有生病。
一家人擦幹眼淚,走走停停,終於走進了惠州城門。奉書的祖母早些時候已經被送來安置。三代團聚,噩耗傳達,免不得又是一番悲喜交集。
她不喜歡廣東。二叔說惠州是嶺南名郡,蘇東坡在這裏住過,還寫過什麼“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裏的荔枝還曾被裝上快馬,沿著梅關古道一路奔馳到長安,送到楊貴妃的纖纖玉手之上。可她到時,還沒到荔枝成熟的季節,自然也就沒這份口福。
她隻覺得蘇東坡怎麼能在這裏呆得下去,天色又濕又熱,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許多。開始她見到大毒蚊子時,還會尖叫一聲,躲到大人身後,直到它變成扁扁的死蚊子為止。過了一兩個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了,偶爾打出一記妙擊,她甚至飄飄然然,感覺像書裏的俠女一般。再後來,姐姐們房裏的蚊蟲,也都成了她的試招靶子。母親見了,唯有搖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