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多日來頭一次出門,雖然興奮不已,但想到那管家凶神惡煞的模樣,卻也不敢亂看亂走,隻是埋頭跟在後麵。餘光瞥見藥鋪邊上一個布店和一個裁縫鋪鄰在一起,對麵開著一家賣蒸餅的攤子。除此之外,胡同裏全是漢人家宅。那胡同隻有五六步寬窄,有的人家門口堆著些亂七八糟的家什、木柴、煤塊、板車,便占了半條路,她便得側身繞過去。
出了胡同,便是一條十來步闊的小街。那管家轉身向南,奉書亦步亦趨地跟上,忽然想,這一路不知要走多遠,回來時可別迷路。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老爺,咱們去哪兒?”
那管家答道:“東城區,仁壽坊!”說畢一回頭,見奉書小小的身子被擋在箱子後麵,走路搖搖晃晃的,不禁皺眉嗬斥道:“給我拿穩了!要是有一丁點兒磕磕碰碰,哼!”
那皮箱沉甸甸的,盡管奉書跟著杜滸練了將近一年的力氣,此時也覺得頗為吃力。她當然知道,要是這箱子有一點閃失,徐伯一年的生意恐怕就要白做了,心想:“不知這位生病抓藥的大老爺,是什麼人?”
但這話她是不敢問出口的,隻得把這一疑問埋在心裏,專心記路。好在大都城雖然無邊無際,城裏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卻都是筆直走向,經緯分明,好像一個大棋盤。不少江南城鎮的街道都是彎彎曲曲的,相比之下就變成了迷宮。奉書發現自己隻要能辨出東南西北,就很難在大都城裏走丟。而辨認方向的本事,早在她做蚊子的時候,就已經能熟練運用了。
她不知道蒙古人為什麼要把城市建成這般乏味的模樣,也許是他們在草原上直來直去地跑慣了?城內最寬的大街有二十來步闊,但卻沒鋪一塊磚石,而是適於跑馬的土路。偶爾,衣著光鮮的蒙古貴族子弟在街上策馬而過,揚起一尾煙塵。路上的行人對此似乎司空見慣,早早就閃在了一旁,用衣袖掩住鼻孔,耐心地等那塵灰落下去。
向南行了約莫一頓飯工夫,坊間慢慢熱鬧了起來,大街盡頭出現了一個大湖泊,湖麵上厚厚地結著冰,一群半大孩童推著板凳改裝成的小滑車,在冰麵上滑行嬉戲。這個湖,她和杜滸進城時便見過,知道叫做積水潭,蒙古話叫海子。在城北開挖的引水渠,便是要以此處為終點。沿海子的斜街上開著各種歌台酒館,絲竹笙歌綿延一路,其中不免漢調夷腔混雜,頗不入耳。
幾個小吏打扮的客人正坐在街邊喝酒,看到那管家走來,笑嘻嘻地拱一拱手,跟他打招呼。有的還問:“貴府大人福體安健?”
那管家隻是簡單回道:“還好,還好,多謝掛念!”
奉書心想:“這管家老爺在城裏還挺出名,他家主人不知是哪個王公貴族?這麼多人惦記著。”
正想著,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踉蹌一步,原來是幾隻肥鵝吱嘎亂叫,拍著翅膀躥到了她跟前。她連忙用腳趕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小市場,路東側的攤位上,幾百隻雞鴨鵝兔被栓著擠在一起,論斤售賣。路西側則是米麵糧食鋪子,兼有駱駝馱來的布匹、皮草。牲畜和家禽混在一起,味道便不太好聞。那管家捏著鼻子穿了過去,又回頭嗬斥了奉書幾句,叫她快走。
奉書卻對眼前的一切有些莫名的留戀。她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繁榮祥和的城市了。這裏的居民,從頭到腳都充滿了生活和市井的氣息,南方幾十年的連綿征戰,似乎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盡管街上的行人大多是裝束差不多的漢人,她卻能清晰地分辨出來哪些是北人,哪些是流落在此的南人,因為南人的眉心之間總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憂愁。她忽然想到,自己說不定也是這個樣子的,連忙用力舒展眉頭,勾起嘴角,自己對自己笑了一笑。
各種各樣的市場一個接著一個。路邊有時候是胡椒、孜然和丁香的辛香氣,有時候是發酵乳酪的酸臭氣,有時候是嗆人的煤爐煙味,有時則是一些不知名的氤氳香氣,聞得她昏昏欲醉,腳步仿佛都漂浮起來了。
還有的時候,市場裏充斥著人的味道——舊衣服的餿味、油膩的頭發味、汗臭氣,來自幾百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他們在寒風中聚在一起,等著有雇主來購買他們的勞力,工錢日結,有時甚至以時辰來計。
突然,奉書聽到一陣淒厲的哭泣從街角傳來。那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南人女孩,身形纖瘦苗條,身上穿的衣服已經撕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裏麵斑駁帶傷的肌膚。那女孩一麵哭,一麵狠命抓著一個蒙古老太婆的衣袖。那老太婆想要把她甩開,那女孩卻死活不放手。隨即便有兩個男丁上前,踢了她一腳,把她推搡到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