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無兒女情,為君思汍瀾·(晉`江獨家發表)

到了傍晚,馬匹腳力不繼,漸漸慢了下來。陰雲壓頂,北風卷地,似乎又要下雪。奉書渾不知該往何處去,心中微慌,轉頭叫道:“師父……師父?”

杜滸還伏在馬上,但一動不動,依然昏迷。

奉書見遠處有幾間小屋,當即拍馬過去,隻見中間一座磚房,隱隱透出亮光,門側掛出一個破爛的酒簾子,依稀是個客店。她闖進磚房一看,隻見裏麵僅有一個婦人,正蹲在爐灶前麵燒飯,見了她,大吃一驚,張口便要大呼。

奉書上前一把堵住她的嘴,小刀頂在她下巴上,惡狠狠地說:“這裏還有沒有別人?”

那婦人嚇得容顏變色,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搖頭。

奉書道:“那好。從現在起,給我關門歇業,不許再放一個人進來。你要是敢聲張,引來官兵,別怪刀子不長眼睛。”一麵說,一麵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啪的拍在灶台上,“這是房錢。倘若三日之後還是平安無事,再加十兩。”

她的語氣冷靜得讓她自己都有些驚訝。那婦人惶恐點頭,說:“是,是!”

奉書命那婦人幫忙,整出一個房間,鋪了兩個舒適鋪位,把杜滸弄下馬來,扶到房裏臥好,取來兩床被子,蓋住他冰冷的身體。她又把兩匹官馬遠遠趕到曠野裏,兩刀殺了,馬屍掇進一條河裏,然後回轉來,像主人一樣發號施令,命那婦人燒了一鍋熱水,在屋裏生了一盆炭火,又做了一頓晚飯。她拿出以前做相府小姐的姿態,使喚起人來毫不含糊。

那婦人甚是膽小,被她先是威逼,又是利誘,早就對她言聽計從。奉書稍加盤問,得知她姓薛,是個寡婦,孤身一人在此開個村野小店,勉強糊口。奉書心道:“如此甚好。她無依無靠,必然不敢去出首惹事。”

等到熱水燒好了,她盛了一碗,端到杜滸身邊。但見他麵如白紙,呼吸微弱,連胸口都看不出起伏。

奉書對薛氏道:“村子裏有沒有大夫?去贖些最好的內外傷藥來,隻說你自己摔傷了,要用,不許提到我倆。”

等薛氏出門,奉書立刻站了起來,給自己舀了碗熱水喝了,又探頭出門,將四周環境觀察了一番,確認安全無恙,又回到屋裏,把薛氏的幾間房子查看了一遍。最後,又盛了飯,一筷子一筷子地塞進自己嘴裏,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盡管她並不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些,隻覺得不能閑下來。一旦閑下來,就會垮掉。

旋即薛氏回來,果然帶來了些尋常的跌打傷藥。奉書把她遣了出去,一點點揭開杜滸的衣裳,那布料被血粘在皮膚上,讓他在昏迷中也不斷的皺眉。奉書丟掉他的破衣,又是心疼,有有些臉紅,找來一床粗被子給他蓋上,擰一塊熱毛巾,伸進去慢慢擦幹淨他身上的血汙,把他身上幾處明顯的傷口都包紮了。他傷在肩背較多,腿上也有,但畢竟不及當年在惠州牢裏那樣慘烈,奉書便也不害怕。輕輕按按周圍,還好骨頭沒事。

隻是他似乎還受了些內傷,奉書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隻得先將幾顆理氣和中的丸藥用熱水化開,托著他後腦,慢慢喂他喝下去。他喝一口,吐半口,不一會兒,碗裏就全是淡紅的血色。

手指觸到他的皮膚,比平時都要涼。奉書把炭盆推近了些,攥著他的指尖,給他嗬氣。小手包著大手,白色的水霧彌漫在她臉蛋前麵。自己出了汗,他卻毫無反應。

奉書怔怔地看著他沒有知覺的蒼白麵孔,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要是醒不過來,我怎麼辦?他要是不醒來,我就,我就……”

她用力咬自己的嘴唇,驅散這個想法。放下碗,慢慢站起身來。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現,忽然一陣暈眩。

她一日之中橫遭大變,喪父、遇襲、力戰、逃脫,一直沒有哭過。而現在,努力維護了一天的堅強終於碎了。她麵朝北方跪下,心頭梗住,頭腦裏空空洞洞的,好像窗外那沒有燈光的漫漫長夜。

父親的音容笑貌,他的一舉一動,他對自己所有的言傳身教,溫柔的、嚴厲的、無奈的、讚許的……許許多多兒時的小事,她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的,此時都曆曆在目,將她的一顆心鞭笞得抽痛。

她全身顫抖,咬著自己的手背,對自己說:“我不哭,我不哭。我是大宋丞相文天祥的女兒。我父親一生盡忠報國,無愧於天地,生為人傑,死為鬼雄,他……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今日隻是回到天上,去做神仙去了……他現在一定在看著我……我不哭……”

仿佛要回應她似的,漆黑的夜空中一道流星閃過,拖曳著長長的一尾花火,瞬間又消失在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