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綠竹猗猗,茂竹濤濤。
長秋殿的屋簷下,皇後席地而坐,她身前擁著夏侯沛,雙臂輕攬著她,寬大的袍袖覆在夏侯沛小小的身軀。
朝陽初現,淡淡的秋霧還未散去。
皇後緩緩念道:“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鬆茂矣。”
她的聲音在什麼時候都極冷靜,仿佛有一股永不動搖的精神。這樣的聲音念一首讚譽高潔品性的詩,格外悅耳動聽。
夏侯沛童聲稚稚,跟著她,朗朗念誦。
此時距穀雨已過去半年。
大約是人趨善本能,夏侯沛對皇後有一種天然的信賴,故而,她對她極坦誠。本就有成人的靈魂,隻拘於稚子幼弱的軀體,力氣小、走路走不利索,但學東西,卻很快。夏侯沛並沒有對皇後隱瞞,隻除了不要太過靈異,弄出一些“不教而會”的事,夏侯自學會說話以來,她的進步,可謂一日千裏。
皇後不曾養過孩子,但即便沒有對比,也知十二郎這一說即能記住,一釋便可領悟的才能非同平常。她並未外揚,隻是將教導十二郎之事從乳母手中接了過來。
越是靈秀聰明的孩子越難教導,十二郎早慧,皇後雖不求她來日貴上九天,也不忍看著睿哲異常的十二郎泯然眾人。
況且,於十二郎而言,越是敏睿超然,越有好處。
“重華可知何物為竹?”將詩句教與夏侯沛,皇後便解說起來,她素手一指,將那一片茂茂修竹示意給她看,“這便是竹。”
見十二郎將目光停到她所指之處,皇後繼續道:“鬆竹常青,不畏嚴寒而凋謝,不為霜雪而彎腰。有節而高雅,平穩而溫敦,人之本心,當如是。”
夏侯沛仰頭望著皇後弧度優美的下巴,問:“什麼叫做有節?”
皇後彎了彎唇:“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夏侯沛又問:“什麼叫做有所為,有所不為?”
“就是做一件事前,先思後果,有益處就去做,有害處就放下。”
夏侯沛歪了歪腦袋:“還沒做,如何知道後果?”
皇後摸了摸她已漸漸長出頭發來的腦袋,說道:“用大道去衡量,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站在不遠處侍奉的中官李華聽得大為驚異。這是他第一次在皇後教子時侍奉在側。
起初,他隻以為皇後殿下年輕,不懂教兒。言語深奧,十二郎如何能懂?尋常孩童,在這話都說不利索的稚齡,能這麼安安靜靜地坐著,已是難得。再聽下去,隻見十二郎非但言辭清晰,且句句問到點子上。想來不是全懂,也印在心上了。
觀稚童口吐成人語,李華歎為神異。
秋霧慢慢散去,眼前清明起來。
夏侯沛沒有再問什麼是大道,隻是默默地在心中消化阿娘方才說的話。這些道理聽來空泛,但聯係身處之境,沉下心去悟,句句都是處世諍言。
遠處回廊的拐角走來一名宮人,到李華跟前彎身行了一禮,而後交頭耳語,言罷李華擺了擺手,那宮人便原路退了下去。李華撫了撫衣襟,趨步過來,在皇後與夏侯沛身前跪下。
“殿下,崔郎將那王業打了。”
夏侯沛知道崔郎,他是阿娘的長兄,她的阿舅,名崔玄,長秋宮中多以崔郎呼之。
皇後出身世族崔氏。崔氏家史深遠,綿延數百年,早在北齊時,就曾三度把持朝堂。到了這一代,因新興之家魏氏、高氏的崛起,被分去了不少榮光,稍有沒落,但不損其根基。皇後堂伯崔浩民位居九卿,為廷尉,掌天下刑獄,族中其他子弟出仕為官,也不在少數。
夏侯沛的外祖父崔遠道,居太學祭酒,更是聞名海內的高士。
有一則聞名天下的軼事。
當年哀太子讀書,有一疑問,便派人去召崔遠道來,崔遠道拒不受召,當著一堂學生的麵,與使者道:“承師問道,當在太學。”批評哀太子不懂禮儀。
作為儲君,若是召臣下問政,自可遣人去召,臣下莫敢不應,但要向學,便該以師道相待。你太子是儲君,忙於政務,騰不出空暇親自來,是情理之中的,崔遠道學為儒宗,士之楷模,重禮重學,卻不致於不懂人情。可你不親來,至少也遣一東宮官以示鄭重啊,怎可隨隨便便地打發個宦官就算了?求知必得有個求知的樣子,尤其你還是個儲君,正是時候做出重士之姿,怎可如此草率?
崔遠道堅決不肯應召。哀太子很生氣,隔日朝上見到崔遠道,當麵斥問,說他不忠,說他傲慢。崔遠道是高士,高士大多很有脾氣,怎肯坐受辱?當麵就反斥哀太子“性急量窄,發短心長,非人君之相”。
哀太子怒極,卻拿他沒辦法,他是世家子,還是名門崔氏之子,高皇帝竊取北齊江山,便是依靠世家相助,登基之後,自得重用世家,以示回報。再加之崔遠道有名望,就是太子,也不能輕易動他。最後還是高皇帝來打了圓場。
此事草草了結,卻被人宣揚出去,成了一則軼事。崔遠道不屈的風骨由此名著海內。
作為高士崔遠道的長子,崔玄比其父更放浪形骸,他骨氣奇高,辭采華茂,不喜仕途,專門就喜歡談玄論道,極少的時候也會開尊口品評人物。當年崔遠道斥哀太子“非人君之相”,哀太子果然與帝位無緣。七年前崔玄說還隻是個王府功曹的高宣成有國士之能,高宣成果然宣麻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