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生於佛前,他是否會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或許有一日遇到純如,便能滿心赤誠?惠岸不明白,也再也沒了明白的機會。師父似乎察覺了什麼,隻是看到惠岸日漸空洞冷漠的模樣,再下不了狠心懲罰他什麼。
惠岸自我的懲戒已經足夠痛苦,不必他再雪上加霜了。
從心如刀絞到心如止水,惠岸用了三年。這三年來旁人隻看見他的佛法精進,卻不曾見到他從未放下,越是鑽研,便越是迷惑。
苦海無涯,回頭,又談何回頭。
那年大雪。小師弟在山門前掃雪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嬰孩,是個女嬰。師父帶著師兄們趕赴法會,寺中暫時交由他監管。
惠岸瞧見繈褓裏那孩子的生辰之時,心中有些許震動。他也曾問過純如的生辰,同這女嬰正好是同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他的心思不知覺得便柔軟下來,惠岸仔細瞧瞧,這還未長開的嬰孩,眉眼間同純如卻隱約有幾分相像。
大抵是錯覺吧。
隻是他心中覺得,自己同這女嬰有緣。思慮了不多久,他便親自下山,尋了一對久不曾生育的夫婦托付了這個孩子。
夫婦二人大喜過望,邀惠岸給孩子取名。惠岸躊躇再三,還是婉拒了。有緣相見足矣,無需過多糾葛。
臨離開前,惠岸隻隱隱聽得夫婦二人商量著,為孩子取名為杏。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隻願這孩子人如其名,能一生自在恣意。
再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已經長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童。
正是梅雨時節,惠岸上山采藥卻聽得山間樹後傳來細小的哭聲。天色漸晚,山雨卻滂沱,惠岸隻是略略猶豫便上前一看究竟。
“小施主,你為何會一個人在這裏?”第一眼,惠岸並沒有認出這個孩子。
小童看著麵前一身鬥笠蓑衣的陌生人,一時忘了哭泣,隻是不停打著嗝。一雙淚水浸潤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好的黑色珍珠。
見這孩子不答話,惠岸歎息了一聲,雨水漸大,他摘下寬闊的鬥笠,小童蜷縮在地,用這鬥笠一擋,便像是一方小小的亭子,將她籠罩在內。
過了許久,小童才仿若回過神來一般同惠岸怪模怪樣地行了個佛禮:“謝謝大師父。”清淩淩的嗓音叫人不禁便軟了心。
等雨小了些,惠岸便將拉著小童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惠岸背上的藥簍沉重,隻得拉著她走,小姑娘一手扶著頭上太大的鬥笠,一手緊緊攥著惠岸的手指,極為聽話。
順著小姑娘的話,惠岸將她一路送回了家。直到見到了開門的婦人,女孩的娘親,惠岸這才發現,這戶人家正是他當初送孩子的人家。這些年,也不知是天定有數,還是惠岸刻意回避,他一直未來過此處。
失而複得的孩子,自然叫心急如焚的夫婦喜極而泣,他們再三邀請惠岸留下來用飯,惠岸盛情難卻。
“杏兒,這位大師當初在你小的時候便救過你,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以後可得好好報答他!”婦人這麼教導小姑娘。
換了一身幹爽衣裳的小姑娘隻是似懂非懂地點頭。惠岸微笑,這個年紀的孩子,恐怕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報答罷。
看見這個孩子,不免引起惠岸些許回憶。這孩子頸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胎記,如今隨著年紀長開,像是一節小小的杏花花枝。
原來這才是她名字的由來。
倘若對一個人太過熟悉,這個人在記憶之中的麵貌便會有一時的模糊。離了那農家,惠岸才後知後覺,那小姑娘的眉眼,同純如有些相像。
這個女子被他放在心裏摩挲太久,久得麵容都有些模糊了。想著想著,鬥笠上便有未幹的雨水,順著麵龐流下來。
梅雨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