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平陵王府回家的馬車上,江玄子的情緒已經徹底平緩了下來。
按照赫氏出現的時間來推算,餘長寧的年歲和慕容妤顯然是不相當的,看顧君離的反應,對這本書上的內容也是一概不知,完全一副震驚懵懂的狀態。
慕容妤是西涼的皇族,而赫氏崛起於靳國,餘長寧的所在,也應該在靳國才對。
神女的軍隊不會遠離他們的神女,靳國與西涼隔著山高水遠,方才是他過於急切激動失了態,未曾細想險些冒犯了帝姬釀成大禍。
當日大夫雖說傷勢凶險,但到底隻是皮外傷而已,顧君離這般著緊她,什麼樣的名貴藥膏給她用了都不是稀奇事,能在院兒裏走動一二,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此時靜下心來仔細猜想分析,江玄子深吸一口氣,撩起簾子看向窗外。
方才他也不過是看見了慕容妤的後頸肩膀,這般快就結痂了,才一時失控說了糊塗混賬話。
他是江玄子,是天道使,他原不該。。。不該這般的。
馬車窗外的街道路旁,跑過兩個小孩子,年長一些的男孩子也不過五歲模樣,緊緊牽著一旁的小丫頭,在賣蒸糕的攤子前站定,輕聲細語的開口道:“伯伯,請給我兩塊小的。”
小丫頭還什麼都不懂的樣子,躲在小男孩兒身後,怯生生的抬頭望,奶聲奶氣的喊:“哥哥,哥哥。”
馬車不過幾秒便駛過,眼前的情景朝後退,晃眼的功夫,便略過去了。
腦海裏揮之不去的聲音。
哥哥。
大哥哥。
似曾相識的呼喊,把江玄子拉扯進記憶的漩渦裏。
在二十三年前的卞京城裏,江家這座府邸住著的,是鎏國上下數一數二的大家族。
皇後江氏,便是出自江家嫡係,一時風光無限的江氏,在那一年迎來了中宮嫡子,也迎來了一對龍鳳雙生子。
深得皇恩器重的天道使徐正,在江家誕下雙生子的第二日,進言鎏國皇帝,說下了一則預言。
“霸辰星現,天下動亂,年至十三,必有大劫,劫過則大興,劫隕則大難,此星朝南,帶水臨河,意指——江家。”
鎏皇聞言大驚,細問霸辰星何解,徐正端跪正殿,三拜磕頭:“霸辰星所指,若為男子,則輔佐君王,成就霸業,若為女子,則禍亂一方,終生孤苦,然此星恰落於紫微宮正中,主陰柔,指為江家嫡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過微臣晝夜推演,求得一解,可化禍亂之事,此女臨世顯赫江家,隻需得配皇家,有真龍之氣相輔,方能解此厄難,為鎏國振興霸業所用。”
換言之,得江女之皇子,可得天下。
人人皆知,皇帝偏寵皇後江氏,貴妃沈氏,而今沈氏方才有孕,尚不知男女,皇後得子,乃是嫡長子,鎏皇歡喜異常,甚為寵愛,是以徐正的話音剛落下,鎏皇便鬆了一口氣,卷動衣袖,便要提筆書寫聖旨:“如此也好,江家得龍鳳雙生子本是喜事,有可化解之法,自然是朕與皇後都願意看到的結果,以免天相命格,傷了君臣情分,朕即刻便下旨,為江家女指婚相配給皇長子,也好免去諸多擔憂。”
“吾皇不可。”徐正抬頭,製止了鎏皇的動作,“預言現世,必定朝野動蕩,皇上此時便落下婚配之人,難免有人嫉恨,從中做詭,反而對皇長子無益,且。。。孩子們都尚還在繈褓之中,感情一事,可稍加指引,卻不可過於強求,時間還長,皇上如此福氣,將來諸位皇子定然皆是優秀的,何必急在這個時候呢?”
方才一瞬,鎏皇有些操之過急了,聽徐正這般一說,立馬便冷靜了下來,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微微頷首,深覺有理,若此時便著急定下婚約,便是叫臣子們以為他將來定會傳位於皇長子,不僅江家的地位會瞬間攀漲,更耐不住朝堂暗湧,朋黨勾結,各懷鬼胎,不是什麼好事情。
從鴻宇大殿出來的時候,徐正抬起手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他握住自己有些發抖的左手,長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是把江家的這位霸辰星,保下來了。
天道使一職,獨立於皇權而存在,卻不得不依附皇權,效忠皇權。
他無法違背自己的身份隱瞞所看到的星相,無法背叛自己的王和自己終生崇拜並敬畏的事業,所以能夠做到的,便是盡力在不違背神格的基礎上,悲憫眾生。
之後,徐正親問過江家雙生子的名字。
喚作:江玄子,江玄女。
玄字輩上,取好之意,寄托著江家的歡喜和期望,寄托著。。。江家的未來和輝煌。
天道使口中的一句好名字,更勝過數十旁人的祝福,叫江家人萬分欣喜。
在江玄子的記憶裏,江玄女是那個追在他身後,歡歡喜喜喚了他十三年‘大哥哥’的小姑娘,是江家最炫目璀璨的星辰。
在卞京城旁人的眼裏,江玄女是三歲識字,五歲成詩,七歲琴藝動卞京,九歲宮宴舞驚豔的大才女。
是卞京城裏閨閣小姐們墊高腳伸長手也追趕不上的存在。
她的笑臉靈動,笑音清脆,一舉一動,皆是大家風範,名門教養。
‘生女當如江玄女’這句話在當年的卞京城,是所有貴婦人心照不宣教導女兒的標準和活生生的模板。
這樣的愜意生活,一直到十年前,戛然而止。
如今的江家,沒有中宮皇後江氏,也沒有了名門閨秀江玄女。
如今的江家,隻有天道使江玄子,和滿門永遠也過不去的寒寂。
馬車突然劇烈的止住,慣性推動江玄子一下子前傾身子險些摔著,他的思緒被強行拉回,剛要上前撩簾子問問車夫前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下一秒就見有個人影鑽進了車廂裏。
顧嫮的麵容近在咫尺,她抿緊了嘴唇,幾日不見看上去憔悴了許多,江玄子怔了一下,隨後快速後退身子坐回去:“公主,我是外臣,公主這般攔我馬車還要同乘,於規矩,於綱紀,都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