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子的瞳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放大,然後崩潰。
他微張著嘴,顫抖半響後,突然平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從難以置信,變成了一種魚死網破後的淡然冷笑:“你在胡說什麼呢?”
他握緊著、搭在腿上的雙拳在輕微的發抖。
嘴硬,死不承認,方才的那句話,輕的像是風中的塵埃一般。
赫連碩也在笑,從容,自信,掌控全局的笑,輕而易舉就能攻破江玄子的防線:“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你不必害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明說了吧,江玄子,我不是來找你閑聊的,也沒有那個閑工夫和好心勸你什麼,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江玄子下意識的咬緊嘴唇,之前,他隻覺得赫連碩是個浪蕩公子,憑借家族的榮光,有此殊榮,除了油嘴滑舌,賣弄那張漂亮的臉蛋左右逢源之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但,此時此刻,江玄子徹底醒悟過來,他錯了。
十年的安逸日子過去了,他雖然時時記著自己的深仇大恨,可打從心底裏,江玄子已經快要忘了,大家族裏的腥風血雨,是片刻也不會停息的。
那麼大個赫家,為什麼來的人,偏偏就是赫連碩呢?他真的有認真的想過這個問題麼?眼前這個男人,真的和他膚淺的以為那樣,毫無可取之處麼?
不是的,赫連碩。。。從始至終,便看透了他這個人,他這個偽裝表象下,真正的靈魂。
江玄子在這一刻,重新在一個隻比自己大一歲左右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可怕。
“交易?”
江玄子吞了口口水,有些不大明白赫連碩這句話的意思,他一個連朝堂都踏不進去的人,有什麼值得赫連碩跟他交易的?
赫連碩頷首:“我替你保守秘密,你迎娶顧嫮,怎麼樣,很公平的交易吧?”
江玄子看了他的眼睛很久,最終還是放棄了無力的反駁,垂下了眼簾:“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麼多年,她做了這麼多的準備,背負了這麼多的東西,從來沒有人識破過,她也從沒想過,會有被識破的一天。
這個秘密,是要帶到墳墓裏麵去的秘密。
徐正帶她去玉溪觀的那天,端正著她的肩膀,仔細的替她擦去淚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堅強一點。”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次有人叫她的名字。
“玄女,堅強一點。”
從那以後,她便要徹底脫下女兒的長裙,扔掉過往十三年的榮光。
卞京城驚才絕豔的江玄女,死了。
活在這個世上的,是新的天道使,江玄子。
為此,她所有的衣物,都對肩膀處進行了加寬加厚的縫製,好讓她的身形看上去更加貼近‘男子’的設定。
為此,她裹胸裹腹,無論春夏秋冬,維持著平板一般的身材。
為此,她喝下恐怖的湯藥,改變自己少女的聲線,隻為了更貼近‘江玄子’變聲之後的狀態。
為此,她的長靴從內裏墊高,盡量讓自己的身高,不要差的太多。
高領遮擋住喉部,十五歲離開玉溪觀的江玄子,由徐正親自捧上了天道使的神壇。
他是擁有輔佐君王,庇佑臣民光環的江玄子。
多麼神聖高潔,多麼令人仰慕的天道使。
活在皇後沈氏的‘慈悲恩賜’下,一言一行,從未有過絲毫的差池。
直到今天,殘忍的現實擊碎了這個長達十年的美夢。
赫連碩看著江玄子崩潰的麵龐,輕聲道:“因為。。。女人就是女人啊,偽裝得再好,也還是女人。”
他不會認錯女人,看見江玄子的第一眼,赫連碩就確認了,摟腰的瞬間,江玄子引以為傲的偽裝,在赫連碩的眼裏,就已經成為了一個笑話。
他的理由多麼蒼白無力,多麼理所當然。
江玄子哧哧笑起來,笑得夠了,才開口問:“顧嫮會來,也是因為你吧?”
赫連碩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顧嫮愛慕江玄子,所以想幫她一把?
這麼可笑的理由,江玄子自己想到都會笑,赫連碩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赫連碩還是沒有回答,他隻是垂眸,抬手,拍了拍江玄子的肩膀:“抱歉。”
很抱歉,他要守護的人,已經找到了。
他把柔軟的背脊,交到了慕容妤的手上,就注定了拿著尖銳長劍的那一端,要指向天下人。
江玄子也好,顧嫮也好,不管是誰都好,隻要能夠替慕容妤擋去災難,隻要能夠成為她路上的鋪墊,赫連碩都會毫不猶豫的伸手推出去,毫不猶豫的犧牲掉。
用盡一切手段,也要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殺盡天下之人,也要給她一個幹淨的世界。
江玄子深吸口氣,側身躲開赫連碩的手,他最開始問這話的時候,就沒想要得到赫連碩的回答。
這人不是來做交易的,他隻是來通知她,你的身份秘密已經暴露了,除了聽話迎娶顧嫮這一條路可以走以外,別無他法。
至於理由,已經不重要了。
“我知道了。”江玄子的手徒然鬆開,她空洞的神色望向戒台上方的石柱,“我想自己靜靜,可以麼?”
赫連碩收回手,他緩緩站起身來,心中的憐憫,一閃而逝。
這種奇怪的情緒,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上一次見到這樣萬念俱灰卻又逼迫著自己承受下來的表情,是什麼時候呢?
不太記得了。
但江玄子比他想的還要堅強一些,沒有哭鬧,沒有發狂,甚至連恨他,要殺了他這樣泄憤的話都沒說。
她隻是安安靜靜的崩潰,然後安安靜靜的接受了這一切。
到底經曆了什麼?這樣堅守著的信念和動力是什麼?有點好奇了。
.
赫連碩離開以後,戒台又重新恢複了平靜。
身上散架一樣的疼,江玄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口。
“哥。。。”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中模糊,似乎那高高的石柱前,真的站著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一般。
無數個瞬間,他很想抓住夢中那人的笑臉,問他,質問他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她擋住那把刀。
為什麼要留她一個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