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盡頭(1 / 3)

第13章:盡頭

整整一晚上,奶奶除了咳嗽就是唉聲歎氣,我也歎氣:“這個世界,怎麼人人都過得不痛快呢?梁愛珍說她還不如寡婦,我看這話也沒怎麼誇張,鍾新不願意與她同房,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而我所恐慌的,是感覺自己竟然在漸漸融入這個家庭,這是我所不願意的。而除了當保姆,除了彷徨和猶疑,我還能幹什麼呢?我的母親因為愛上這個男人而給他當情人,而母親的女兒——我,卻給他當傭人,他可真夠狠的。

51

晚飯後收拾停當,我走出家門,去了通惠河邊。

很難想象,在北京的鬧市區內,還能看到這樣一條小河,河的南岸是東郊市場,我想一直朝前走,走到盡頭。

風仿佛是一個蓄著長指甲的凶惡女人,把我的臉抓得生疼。

通惠河的流水,滲透進我的大腦,它們把我帶回我的故鄉。

耳邊,母親用輕柔的聲音吟誦著她的文字,細膩而深情。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某個深夜,還有她的孤獨與寂寞,那片波光變成了母親的眼波,溶化在她的文字裏。

母親說:

“生存環境隻不過是對我們產生的一種間接影響,每個人的心靈也並不全合乎他周圍的環境,各人都活在他自己的心靈世界中。至於所處的世界如何,主要在我們以什麼樣的方式來看待。一直信服叔本華這段話。”

母親說:

“輕絮翻飛,一筒筒黃葉在風的催促下漸行漸遠。我在夜幕中匆匆逃離生活了若幹年的土地,沒有犁鏵,也沒有囤積的食糧,盡管冬天馬上就要到來。我要逃離得更快更遠,所以,必須兩手空空。”

“一縷清風擊垮了一座城堡,我的身後,是剝離的鱗片,是坍塌的廢墟,我獲得了自由。前方長路漫漫,我的腳步沒有停歇,因為,它要支撐很多。”

母親說:

“我問我自己: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過得都很好,而我卻總想著逃離呢?沒有答案。我的心靈在煉獄裏煎熬。我不知道這種曆練使我變得柔軟抑或還是堅硬,我當然還會落淚,隻是,從此不再有哭聲了。無聲的淚漫過眼眶滑落下來,或許,這是一種柔軟的堅硬?內心裏也曾殘存一絲美好的希望,渴望能有一尊大山樣的肩頭讓我依偎,但山林空寂無音,隻好作罷。”

母親說:

“我知道,這世界,人人活著都累。因為世界變得不再簡單。於是,一個人乖乖地孤獨地行走,夜深人靜時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喊一聲寶貝。我是我自己的寶貝,不是任何人的寶貝,包括鍾新。當我在天黑之前明白這一點時,我覺得還不算晚。每天都會有黑夜,一如每天都會有白天。所以,上帝安排我們在黑夜中睡覺,在白天中行走。而我,卻偏要在黑夜中行走,以為自己比他人更聰明。前方是未知的無端的恐懼,我沒有退路,必須向前。當別人醒來時,才發現我已經走很遠了。我於是很快樂。其實,說到底,這仍然是一種逃離,逃離人群,逃離環境。”

母親說:

“前方有些什麼呢?無從知曉,因為我並未發現什麼。走遠的,是我的心,它已經滄桑不已;而我的身體,卻藏匿在喧嘩的人群中,瑟瑟發抖。它在遙望心靈,沒有歸宿。”

……

長堤上是繁華的東郊市場,紅燈次第閃亮。

我坐在河邊,胳膊緊緊抱著自己,就像一個在外麵受了委屈後被媽媽抱在懷裏的小女孩,旁若無人嗚咽著,淚在臉頰盡情肆虐:“媽,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嗎?我好糊塗啊!”

52

鍾新回家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我預感到與我有關。

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大聲說:“太不像話太不像話,簡直是瘋了!”

我關了煤氣拿著鍋鏟等待下文。果然與我有關。他說那個幾乎每天在樓下遊蕩的家夥竟然闖到了他上課的教室,當他背對著學生在黑板上寫字時,那家夥竟對他的學生發表了一通演說,他說他人麵獸心,是一條披著羊皮的狼,說他以找保姆的名義包二奶。鍾新邊說邊把頭扭過來對準我,說:“你走吧,我不能留你了,這兩天你收拾收拾,我背不了這樣的黑鍋!”

仿佛很久的躊躇終於迎來了一個決定,我頓時輕鬆起來:“好,我收拾好就走。”

鍾新沒吭聲,默默回到了房裏。我在他身後補了一句,“今天星期三,這個周末,我滾。”

午飯變得異常沉悶,鍾新一直關在書房裏,沒出來吃飯。

也許是因為要離開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賣力:跪在地上擦地板,站在椅子上擦一些沾了灰塵的工藝品,用幹絲瓜瓤沾了洗潔淨搓灶台。

奶奶表揚我,說我做家務越來越像回事了。鍾新發牢騷的時候,她在房間裏睡覺,還不知道我即將離開的消息。我準備靜悄悄地走。

我受了風寒。

原來,故事情節的發展從我坐在通惠河邊的那一刻就埋下了伏筆。

我暈倒在客廳裏是兩天後的一個下午,在扶奶奶走了半小時路後,接著又擦家具,趴在地上擦餐桌四角的時候,腦子突然一片空白,然後重重栽倒在地。

我把地當作了床,想就這麼睡下去。

鍾新驚叫道:“小鬱,怎麼啦怎麼啦?”聲音很遙遠。我不知道我在哪裏,隻感覺到在顛簸,或許是寒風的刺激,或許是晃動,我醒了過來。當我意識到是鍾新抱著自己時,身子掙紮了一下,無力的。腦子裏又閃現出母親的影像,頓時清醒過來,想拚命反抗和掙脫,但渾身無力,便閉上了眼睛。

身體在飛。

我嗅到了來自異性男人的氣息,成熟的男人,母親深愛的男人,他緊緊抱著我,和我一起飛。異常溫暖和踏實。樸素的懷抱。所有的疲乏和責任都被我放下,輕鬆。慵懶。滿足。甚至還有欲望。

我渴望不要停下來,永遠,就這樣一直奔跑下去。

原來,潛意識裏,我是害怕離開的。

再次醒來的時候,床前坐著鍾新。

我想起那雙手,在喬大哥車上曾撫摸過我的,我還銘記著。

他的眼睛就在對麵,近在咫尺。閃爍著父愛的光芒,閃電般。有無窮的魅力。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沒有挪開。

“小鬱,你看,病了還硬撐著。”鍾新說。

“我……”我語塞了,不知道下一個詞到底該說什麼,眼睛躲開了。

“算了,以後注意點,閉上眼,好好休息。”

我聽從,閉上眼,點頭。

我檢查出有貧血,再加上受了點風寒,還夾雜著感冒。

梁愛珍也來了,也坐在病床邊。病房裏的病友一直以為我是女兒,後來當從梁愛珍嘴裏得知我隻是他們家保姆時,他們收獲了眾多讚賞的目光。

沒想到生病的感覺這樣的好,我想多住幾天。

第三天出院,鍾新接我回家,出大門,他在醫院外花壇邊叫了的士,小心翼翼攙我上去。車後座上,我的頭無力靠在他肩上,我把我真當作了他的女兒。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想挪開,但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動。

回到家,鍾新吩咐我在床上休息,他自己準備做飯。奶奶起床了,枯坐在沙發上。

我很內疚,說:“真不好意思,本來該我伺候你們的,相反還要你們伺候我來了。”

奶奶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鍾新蹲在客廳裏摘芹菜,抬頭笑笑:“誰沒有個三病兩痛?”說這話的時候,看我的臉,我的臉一定很蒼白。

梁愛珍也說:“就是,出門在外,誰沒有難處。”

我說:“我陪奶奶打撲克吧!差不多好了。”奶奶一聽我陪她打撲克,高興起來:“好啊好啊,來,小鬱,我們打牌!”

奶奶說:“小鬱,要不,給我當孫女算了!”

我說:“好啊,隻要奶奶不嫌棄。”

奶奶看看鍾新和梁愛珍,笑著說:“你們也可以升級當爸爸媽媽了,對不對?”

“爸爸媽媽?”我抬高了聲音。是的,認奶奶做自己的奶奶,也就意味著認鍾新和梁愛珍當爸爸媽媽,那……那不是認賊作父嗎?這種推理把我嚇了一跳,我的臉漲得通紅,三個“不”接連脫口而出,“不,我不能接受,不能。”

病愈後,鍾新再也沒提讓我離開。

53

我需要繼續呆在這裏。

起床後,我習慣地來到洗衣機前,竟然發現停了電,看滾筒裏堆滿了髒衣服,於是,一件件拿出來,準備手洗。

奶奶的、梁愛珍的、自己的……衣服拿在手上,沒有任何感覺,可是,當我的手指尖觸摸到帶有鍾新身體氣味的襯衣時,心突跳起來,仿佛此時鍾新離自己非常近,近得可以聽得到他的呼吸。

我捏著襯衣呆呆坐了幾分鍾,準備起身朝腳盆裏倒水。突然,我站住了,鍾新的那條深藍色內褲在盆裏露出一角,我的心亂蹦起來,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偷窺欲望,我想發現點什麼。

痕跡異常明顯。

我第一次近距離麵對一個男人的精液,以前,僅從報紙上看到過有關克林頓與萊溫斯基裙子的新聞。以前的鍾新鍾教授,都是以包裝精美出現在我麵前,而現在,是零散的自然的混亂的原始的欲望。我的手,下意識地撫摸上去,有一絲冰涼、潤滑,仿佛絲綢,但又決不是絲綢,絲綢是直白的,靜止的,陽光的,而它,是陰暗神秘的,有一股誘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