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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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已經回來了,腳泡在臉盆裏,在數一大把毛鈔。
我喊了一聲,他抬頭,說:“明天回去把這蓮蓬帶回去給寶寶吃,剛在夜市買的。”
我很木然,緩緩抬起手臂,一字一頓地問:“這些信怎麼回事?”
父親摸頭不知腦,抬了抬頭:“什麼信?”
“鍾新給我的信!”
父親從褲兜裏摸出一根煙,在手指頭揉捏著,仿佛要把它捏軟一樣,他歪著腦袋,努力回憶:“鍾新?鍾新是誰?”
我冷笑:“別裝糊塗了!鍾新是東頭住鍾掌櫃家的,你知道的。”
父親劃了根火柴,一團火苗照亮了他的皺紋。他輕輕吸了一口,若有所思,火柴棒上麵紅紅的頭已經成了一團黑色陰影,他迷縫著眼:“哦,是鍾掌櫃的兒子,我想起來了!”
鍾新家在河街最東頭開了家小賣部,所以,父親稱鍾新的父親為鍾掌櫃。因為靠近星紅酒廠,酒廠廠長又是鍾掌櫃的堂哥,所以,他還搭著賣些散酒。父親是他的老主顧,一壺一壺地買,倒也經常送他個一兩二兩的。有次斟酒,漏鬥眼看著滿了,父親硬是把嘴唇湊上去呡了一口。他想起來了,以前大把大把的銀子都送到他家去了,怎麼會不記得呢?倒是他家兒子,文文靜靜、秀才似的,倒還真的不像他家人。
“嗯,鍾新,怎麼啦?”父親問。
我恨不得把他泡腳的盆給狠狠掀了,或者拿一瓶滾燙的開水照著他的腳背淋下去,讓他跳起來。
我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很低沉,我問他那些信是不是他偷偷藏起來的。
父親說:“是呀,是我藏起來的呀,前幾天收破爛的來,我還忘了賣床底下的那些破玩意兒。你們倒好,走的走,嫁的嫁,家裏就剩下你們落下的破爛貨。過幾天賣了,我打半斤酒去!”
我快要被氣瘋了:“那怎麼沒賣呢?”
父親邊擦腳丫邊回答:“我不是說了嗎?我忘記了。怎麼,你還怪我呀!”
我吼道:“就怪你就怪你!是你毀了我的幸福!我恨你!”
父親一腳踢翻了洗臉盆,罵道:“怪老子?你現在麼樣不幸福咧?嫁的是吃皇娘的,生的是漂亮閨女,住的是洋樓,當的是幹部,你說,還要麼樣幸福法?老子整天風裏來雨裏去就幸福了?住的還是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就幸福了?狗日的,說話不憑良心!”
洗腳水和他的話一起漫過來,有許多話,但是都被舌床緊緊壓著,我啞了。我隻知道他所說的幸福與我心裏的幸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我與他無法溝通。母親從後門進來,說:“你個老不死的又吼麼事?看你和哪個合得來?”
父親說:“還不是那些信!這都是舊社會的事情了,沒想到她還惦記著。那次在街上遇到她的班主任,班主任要我們管緊點,說不要讓她和別人通信。後來,信果然寄到家裏來了,還真被老師說中了,就藏了起來。我們又不認識字,也不知道裏麵說了些啥。”然後,父親又對我說,“你嚎個屁,現在再看也不遲啊!”
他的嘴角堆著一堆唾沫,這些唾沫就是他的真理。真理永遠在他那裏。
我默默轉過身,回到房裏,關了門。
我實在沒有力氣再和他說什麼了。一頭倒在床上,眼神空洞。
“鍾新,你在哪裏?現在還能找到你嗎?“
我,從沒有如此在深夜呼喚一個男人的名字。
不知道這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悲哀。
……
水,一望無涯的水。
江灘,裸露著黃色的柔軟的肌膚。我和鍾新坐在水邊。三兩隻白鷺在我們眼裏變幻著各種各樣的飛翔姿勢,說它們是賣弄或者炫耀一點也不為過,它們有著一絲不亂的羽毛和精致的身體輪廓。天空,是它們的。
充滿韌性的水草長久站立在水中,裏麵終於有被吹折了腰的。未到黃昏將近黃昏,沒有太陽,但有光,眼前的波光就那麼流淌著,白亮亮的,大塊大塊的……不能簡單用晃動這個詞,晃動,意味著有重量,而波光們沒有,它們輕盈地舒緩著。
我和鍾新的腳下,是岸,水的岸。浪,原來就是舌頭。一波一波地舔上來, 但是,它們好像又不太願意,就那麼懶懶散散的,看它們後麵向前挪動的水紋,才知道,它們是被輕輕推上來的。
……
整個夢境裏,我和鍾新沒有說一句話,我們就那麼靜靜地坐著,坐著。
醒來的時候,我的頭很暈。很清晰的夢,瞬間要逃掉的樣子,我忙又閉了眼睛,讓自己再次回到那片混沌中。
水波又蕩漾起來,一波波的,輕舔著布滿細沙和粟米樣柔軟的貝殼,而鍾新,卻真的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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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昨晚的風,或許是精神受了刺激,我病了,病在了娘家。
父親的麻木很早就轟隆隆地驚天動地開出去了,母親挑著一擔水靈靈的白菜,也很早就閃悠悠地走出去了,家裏除了我一直躺著,就再沒有其他的人了。他們以為我早上起床後是會鎖上門去上班的,但是,等他們賣的賣完菜,出的出完車滿頭大汗地回來,我還躺在床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母親先回來的,回來時,她先進了廚房,在蜂窩煤爐子上蒸好飯,又在煤氣灶上炒好兩碗菜,擺好了等那經常喚作死鬼的父親一起回來吃,然後走進我昨晚睡過的房間,想進去收拾收拾,沒想到,我還在床上。
一摸額頭,滾燙滾燙的,嘴唇也枯枯的,於是,輕輕推著我,喚道:“小瑩,小瑩,兒,你病了,在發燒呢。“
我睜開眼,喊了一聲“媽”,笑笑,說:“沒事的,媽,睡一會兒就會好的。”
“這哪裏能拖?還是去醫院看看,小病不看拖成大病!”母親很著急。
我說:“真的沒事,媽,我習慣了,感冒從沒去過醫院,也沒吃過感冒藥。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這孩子,那是你年輕,扛得住,何必吃那樣的苦頭呢,再說,你們又不是沒有公費醫療,看病還可以報銷。”
我拗不過,也沒有氣力去狡辯了,隻得乖乖地揪起來,下了床。正好父親回來吃飯,母親要他把我先送到齊二林所在的醫院去打針。
楚江確實是個有山有水、人傑地靈的地方。
水,就不用說了,漢水要在楚江行走整整38公裏的路程,它拖著長長的裙裾,晃動著它柔媚的腰肢,時而溫馴,時而調皮,如同一個可愛的精靈。
有人說,假如楚江沒有這靈動的水,將是一座空城、死城。話雖說得有些誇張,但從這個比喻的背後,卻能讀出楚江人對楚江的熱愛。
而山呢,不知是楚江人羞於提起還是對山缺乏一定的感情,就在它快要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時,有一天卻又身價百倍起來。
這座山,就是弄玉山,它位於距離江灘不遠的西北一公裏處。早些年,弄玉山的半山腰,還有一座尼姑庵,裏麵住了一個80歲左右的老尼姑,還有一兩個居士,以前仿佛還是有些香火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漸漸熄滅了。中學時代有一年假期,我還專門去探訪過尼姑庵,並且,與老尼姑有些交談。在庵裏,我曾讀到這樣的文字:心無生滅, 故名延命; 心無催破, 故名地藏; 心無邊際, 故名大菩薩; 心無色相, 故名摩訶薩。當時不懂,隻知道用了排比的修辭方法。老尼姑的頭上有九個小黑圓點,後來才知道,那叫發心。還知道了出家人若是男的,就叫比丘,女的則叫比丘尼。
假如那個時候知道這些,恐怕要喊老尼姑為比丘尼了。我腦子裏總將比丘尼這三個字與那個拿著弓劍張著潔白翅膀的丘比特混為一談。
如今的弄玉山已不見了老尼姑,她早已作古。聽說弄玉山山下的村幹部將老尼姑的東西一把火燒了,裏麵還有一本《金剛經》。因為讀書聽說過《金剛經》,我很可惜了一段時間。
快要漸漸淡出人們記憶的弄玉山之所以又身價百倍,是因為一位台灣的大老板看中了它。
一天,在大陸考察投資項目的台灣大老板坐著自己的直升機在郊外溜躂,在楚江的上空,突然發現了一塊綠色翡翠,問旁邊,回答說:“這是弄玉山。”
台灣大老板一聽這名字,立馬來了興趣:“弄玉?好名字啊!弄玉是秦穆公女兒的名字呀!因為夢到一吹蕭之人說是她的未婚夫,就有了乘龍快婿之說,好地兒!好地兒!”
就這樣,弄玉山因為落在了台灣人眼裏,兩年之後,成了一座陵園,名叫:弄玉山陵園。如今一個墓,要賣四千元以上。
坐在父親麻木上,從車裏看到遠處的弄玉山,腦子裏就浮出那些想法來。我覺得有些奇怪,看病的人,突然想到弄玉山陵園,恐怕不怎麼吉利吧。
從小到大,我很少去醫院,除了去給姐姐齊二林送些吃的東西。
父親把麻木歇在了醫院門口,說:“你去,有你姐照顧,我去拉生意去了。”他麵色和善,倒也沒計較昨夜的事兒。
我麵色蒼白,告別父親,上了樓。齊二林以前在衛生院,現在調到了楚江中醫院當護士長。兄弟姐妹中,齊二林與我的關係最鐵,姐兒倆有什麼悄悄話,都要通氣。
齊二林坐在值班的大廳裏,一身潔白,辦公桌上放了一缸金魚。金魚穿著一身花連衣裙,在水裏遊弋,齊二林呆呆看著,大概把自己的思想係在了這個小天地裏。
“姐。”我喊道。
“快,進來,我先給你量量體溫。”齊二林遞給我溫度計,拉過一把椅子叫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