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錫琮步出宣政殿,滿頭的汗被涼風一吹,不由泛起一身冷栗。禦前秉筆成恩奉了茶水前來上值,一早聽聞宣政殿裏的故事,此刻又見他鬢邊下汗,忙趨步上前,低聲道,“王爺無礙罷?方才……”李錫琮搖首,淡笑道,“無妨,我還受得住。”
成恩心中作痛,惻然道,“臣去傳轎輦,王爺稍待。”李錫琮一把扯住他,看了看他手中茶盞,笑道,“孤王等得,這茶可等不得,進去伺候罷。”趁左右無人注目,低聲道,“一頓戒尺,換一年時間,這買賣卻也劃算。”言畢,也不等成恩回答,一笑甩手而去。
李錫琮姿態雖做的瀟灑,卻架不住肉身凡胎,那戒尺又下得淩厲狠辣。走得一陣,衣衫摩擦背上傷處,令他愈發難受。額角的細汗被風拂幹,又再度冒將上來。冷汗黏黏膩膩,粘在肌膚之上,更添苦楚。所幸身畔無人跟隨,當即加快步子,隻盼早些趕到午門駐馬處。
出得宮門,卻見梁謙站在一輛朱輪車前,遠遠瞧見他,已趕上前來,笑問道,“王爺是從宣政殿來?從儀鳳閣來?娘娘可有賞賜,皇上傳您是……”忽地瞥見李錫琮麵上汗滴,著意看了看他微微有些發白的麵色,輕聲驚呼道,“莫非出什麼事了?王爺可有不適?”
李錫琮不欲在此地多言,見午門侍衛已將馬牽至,便要越步上馬。梁謙忙道,“今日風有些大,王爺不如改乘車,臣命人將馬牽回去就是。”李錫琮身上一陣火辣灼痛,不免嫌他聒噪,皺眉道,“不必,你自己坐罷。”說完仍是拽起韁繩,預備翻身上馬。
梁謙不明就裏,覺得他此際透著些許詭異,便疑心是方才又在宣政殿裏受了委屈,更是急待勸他登車,正拉扯間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首望去,隻見一位妙齡少女緩步行來,身後跟著幾名宮人,看那少女相貌雍容華貴,自有一股端嚴凜然之氣,心下認得,來人正是首輔周洵遠的大女公子周元笙。
周元笙卻是因天氣驟涼,有些傷風,聽了一陣講學已是鼻塞頭暈,涕淚橫流,因此告了假回府休養。卻不成想甫一出宮門,便在此地遇上了李錫琮。
這二人目下各有各的窘態,是以都不願多做停留。周元笙礙於規矩,仍是走到近處行禮問安。李錫琮也略略欠身示意,離得近了他才看清周元笙微微有些泛紅的鼻子,顯見是傷了風。他並無好奇之心,也無關切之意,隻是驀地看見那精致的玉鼻此刻紅腫起來,便透出些尋常難覓的滑稽可愛,不禁盯著那上翹的鼻尖看了一刻。
周元笙見他一徑望著自己,隻當他惦記那贈予如嬪之物,便示意隨侍宮人退去,走上前歉然道,“臣女近日偶感風寒,恐將病氣過給娘娘,是以還不曾去過儀鳳閣。請王爺寬心,待臣女好些,一定盡早將物事奉與娘娘。”
李錫琮並沒想起這事,聽她語氣裏似帶了抱歉之意,又加之甕聲甕氣,倒也有些誠摯可憐的意味,便頷首道,“孤王知道了。望小姐善保玉體,盡早痊愈。”
雖則於大庭廣眾之前,他該當規矩守禮,但能口出關切之語,仍是令周元笙心中訝異。她抬眼望向李錫琮,看清他嘴角確是銜著淡淡微笑,瞬目間也看清了他麵上泛著的青白之色,和那沿著刀裁般鬢角流淌而下的汗滴。
“王爺麵色不佳,是否貴體抱恙?”周元笙衝口問道,“如今秋涼濕寒,也請王爺善自珍重。”
李錫琮不防她說出這話,倒像是被人看穿了一般,登時嘴角沉了一沉,冷冷道,“多謝關心。”自覺再被她目光注視,已如芒刺在身,當即回首,認鐙上馬。
周元笙方才的關切發自真心,又是因李錫琮難得近乎和悅的口吻,此刻見他忽然間變了一張臉,擺出拒人千裏的做派,心頭不免火起,望著其背影冷笑道,“王爺客氣,臣女不過隨口禮尚往來一句。倒是玉躬要緊,若果真違和,切勿自負強健,諱疾忌醫才好。”
李錫琮剛抬腳踩上馬鐙,被她滿含諷刺的話語一激,動作便僵了一僵,加之用力過猛,背上幾處疊加的傷口已掙得皮破血出。頓時眼前一黑,竟一個沒站穩,將將跌落下來。
梁謙大驚,亦知道他騎術精湛,向來不至於此,慌忙中伸手攙扶,卻被李錫琮甩脫開來。見他依舊奮力越上馬背,才稍稍安心,回首望了一眼周元笙,半含笑道,“多謝小姐關懷,王爺身上不適,以致心緒不佳,言語冷淡之處還望小姐勿怪。”
周元笙見梁謙麵容和善,便點頭一笑道,“臣女自不敢怪罪王爺。請中貴人放心就是。”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客氣溫煦,隻一會功夫便將方才帶著火藥味的氣氛衝淡。卻苦了端坐馬上,深切感受傷處撕裂痛楚的李錫琮,他極為不耐地瞪視梁謙許久,仍是不見他有動身的意思,當即冷哼一聲,撩下一句,“你們慢聊,孤王先行一步。”一夾馬腹,竟是揚長而去。
梁謙一轉頭見他去得遠了,忙停下話頭,對著周元笙匆匆道別。隨後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車,催促車夫道,“快著些,追上王爺。”
午門外風動樹搖,周元笙站在融融秋陽下,望著寧王主仆遠去,自覺方才痛快淋漓地奚落了李錫琮,心裏正湧上一陣莫名快慰,連帶著身子都好似舒暢了許多。站了一刻,方由侍女扶著款款登車,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