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雖不願回周家,卻也盤亙了好一陣,直到近傍晚才離開內院。臨去時,周洵遠、段夫人相陪至府門處,望著他們上馬登車,含笑目送。
車馬去得遠了,周洵遠方回過身來,便聽段夫人幽幽笑歎道,“真是再登對不過的一對璧人,天造地設的好姻緣。”
周洵遠眉峰皺起,隻覺得她臉上的笑意十分刻薄,冷冷道,“你如今已得償心願,還有什麼不足,這樣的風涼話就不必說了罷。”
段夫人婉轉低笑,挑眉凝視他,拖長聲音道,“妾身這是風涼話麼?老爺可別錯怪了我的意思,我是真心稱讚老爺的一對佳兒佳婦。”
周洵遠目光掃過她清秀單薄的眉眼,忽然覺得那般眉目於平日裏透著楚楚風儀,於此時此刻卻盡顯涼薄怨毒,心下一陣生厭,不願再看她一眼,便即回身朝院內行去。
段夫人牽起嘴角婉孌一笑,扶著白芷的手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半晌想起一樁事,不緊不慢言道,“妾身正有另一件喜事要同老爺商量,莘哥兒過了年也該十六了,正該給他定下親事,他如今中了進士,前途大為可觀。妾身因此考量了不少人家的女孩,覺得既要為咱們家的塚婦,則須選個懂事性情好的孩子。挑來選去,到底還是覺得他的表妹書婉最是賢良溫婉,知根知底,不如親上做親,定下這門親事,老爺以為如何?”
周洵遠早已聽得不耐煩,霍然回首,上下打量她,道,“你接了譚家的丫頭進府,不就是打著這個主意。莘哥兒的事情不必急,我正要好好為他擇上一擇。”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獨子,我不會任由旁人擺布了去。”
段夫人原本並未指望他立時答應,對他前頭的話也無甚在意,隻是末了這句卻似一根刺般紮在她心口,未及細想,已衝口回道,“我擺布他?原來他不算是我的獨子?老爺這話究竟什麼意思,不如說說清楚,莫非如今已不當我是周家人,不當我是他的母親!可又不知是誰,早前巴巴的趕著要我將他記在名下!”她一麵說,一麵覺得氣苦,這些日子明裏暗裏受的委屈一時悉數湧上心頭,眼淚也含在眼眶打了幾轉,不爭氣的跌落在略顯蒼白的麵頰上。
周洵遠對她的言語挑釁大為不滿,低喝道,“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可有一點當家主母的氣度。”
段夫人任由淚水緩緩淌下,也不去擦拭,氣得雙唇發顫,“當家主母?老爺記差了罷,我如今可當不得家了!何況當家主母該是什麼樣子?妾身參悟不明,是否都要像那位郡主娘娘一般,事事討得老太太歡心,眾人信服,才算是一位好主母?怎麼偏生又在咱們家待不下去了呢!”
周洵遠雙目驀地睜圓,匪夷所思地望著段夫人,良久怒道,“簡直不可理喻!”言罷,隻覺得無法再麵對此人,怒目片刻當即拂袖而去。
段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身後跟隨的眾仆婦一時皆屏聲靜氣,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在此時多言一句,恨不得不曾身在此地,不曾聽聞這樣的話語,更恨不得主母能立時忘記她們的存在。
那跟著周洵遠的眾人何嚐不作此想,好容易捱到老爺進了書房,吩咐了一句,都不必跟進來。才算長舒一口氣,連忙各自散去。
周洵遠適才氣血上湧,目下腳步已有幾分踉蹌,跌跌撞撞行至書案前,扶著台麵緩緩坐下,仍是連連氣喘。過了半日,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摸上了書案底部一處暗格,幾番猶豫,幾番收回手來,終是將心一橫,摩挲出一把鑰匙,顫顫巍巍的打開了那塵封已久的幽暗記憶。
一張張泛黃的信箋,一張張泛黃的畫紙橫陳眼前,上頭有山川日月,有疏影墨梅,有飛白飄逸,有簪花娟秀,每一幅皆不同,每一副又相同——都有一個鐫刻情誼的落款,與周郎。那三個字筆調不一,書寫的時間不一,他緩緩地撫上那不同又相同的三個字,隔著近二十年的歲月,隔著近二十年的悲辛,隔著近二十年的悵惘,義無反顧的任往事翻上心頭,湧上眼前。
畫紙與信紙翻飛,一支早已幹透衰萎的海棠花飄落在他膝頭,刹那間將他帶回那個春日的午後。長街禦道上,國朝風姿翩然、少年英俊的探花郎策馬前行,爭睹的人群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他的白馬在歡呼的聲音中,在人們拋出的鮮花中躑躅不前。那一日,是他的盛景,是他的春風得意,皆因他承載了人們對於文采風流的敬仰,對顯赫家世的憧憬,對俊朗姿容的歆羨。他高高在上,翩然端坐,心內隻不滿於座下畜生未見過世麵的躊躇,他早已習慣人們的仰視,是以他安之若素,不屑一顧。
驀地裏一陣清風拂過,一枝海棠飄然墜落在他的襆頭之上,信手拈來,隻覺得一陣幽香於風中淡淡傳送,不是說海棠無香麼?那麼定是沾染了主人玉指上的氣息,那味道令人心曠神怡,令他不由自主仰起頭來,探尋那花枝的主人旖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