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紅的病拖了幾個月。
那幾個月時燁和盛夏忙得雞飛狗跳,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工作也是能推就推。
每次他們去看謝紅,她都能提出一堆奇怪的要求,要吃什麼小吃啦,要看什麼詩集啦,有一天居然還試圖讓時燁買隻兔子悄悄帶進醫院來給她玩,心態好得不像是個癌症病人。這天的節目,就是要他們買一堆指甲油給她,並且要求了一堆很浮誇的顏色。
因為晚上要跟趕去一個錄音棚跟製作人見麵,盛夏給謝紅塗指甲的時候很心不在焉,一直分神在想要怎麼跟那個脾氣很差的製作人溝通細節。又是人生頭一遭幹這種事,他塗的動作很笨拙,效果實在辣眼睛,隻塗了兩根指頭就被謝紅罵得狗血淋頭。
時燁看盛夏一直被說笨,他不太喜歡除自己以外的人說盛夏笨,謝紅也不行,隻能忍辱負重地親自上陣試圖堵住謝紅的嘴。
謝紅看了眼時燁那跟盛夏半斤八兩的‘作品’,語氣譏諷:“我說你們兩個,彈琴彈吉他倒是利索,怎麼塗個指甲油手就抖得跟篩子一樣的?”
時燁捧著她的手,無奈又有點底氣不足:“所以說為什麼一定要塗這個鬼東西?誰看??”
“老娘自己看著開心不行?”謝紅瞪他一眼,“不要廢話,給我趕緊!中指,塗那個桃紅色!”
高策就是這時候推開的門。
病房裏的三人齊齊抬頭看著高策,高策則是定定地看著床上的謝紅。
時燁和盛夏瞬間都有點心虛。不是他們告訴高策的,這段時間兩人內心飽受煎熬,就怕以後高策怪罪他們不說。謝紅這兒也不好說了,她肯定覺得就是他們報的信。
等空氣靜了幾秒,高策自然地走到時燁身邊,接過了謝紅的手和指甲油,說:“我來吧。”
謝紅皺眉側過了臉,沒去看麵前的人。
等高策小心翼翼地塗完那隻桃紅色的指頭,時燁和盛夏都沒動靜,他又說了一句:“晚上還有工作,你們早點去,劉洲不喜歡等人,我呆在這。”
那之後時燁和盛夏再去探病,高策總是在。看上去他和謝紅的相處模式挺奇怪,像是兩個陌生人共處一室一般,謝紅似乎當高策完全不存在,但高策幫她揉腿,擦臉擦手,喂她吃飯的時候也並不拒絕。他們好像總是不說話,也沒有眼神交流,就隻是一個默默地照顧著,陪伴著,另一個默默承受著,似乎並不需要別的。
時間就這樣磨著過去。
痛苦的歲月後來想起,在記憶裏存留的形式,應該是漫長的還是短暫的?
如果要時燁來告訴你,他應該會說又漫長又短暫。你陪著她的時候有時候會想…這種難捱的日子像是沒完沒了,為什麼還不結束?能結束吧?等真的結束了再思量,又不知道是讓謝紅痛苦地活著好,還是痛快地說再見更圓滿。
那種心情大概隻有陪護過重病親友的人才能明白。
謝紅離開的時候,是深秋,她沒熬過這個年頭。
目睹謝紅被病痛困擾的那段日子裏,時燁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那一天來了他會有什麼反應,該怎麼麵對。他以為自己會很難接受這個結果,但等那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時燁預想過所有歇斯底裏的情形都沒發生。
隻是心中有一塊什麼東西,突然消失了一般。消失了,但影子還在,一直停在那裏,有冷冽鋒利的輪廓,時不時跑出來嚇你一跳。
難過,確實難過,但時燁沒有力氣去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哭鬧鬧了。也是那個瞬間,時燁才恍然有種感覺,自己真的已經不年輕了。
她的病拉的戰線太長,不僅僅是當事人痛苦,身邊陪護的人也被折磨了太久。得知那個消息的時候,大家的心情除了悲痛和意難平,似乎也有釋然和塵埃落定。
謝紅生病的事情隻有很少的人知道,她交代過想走得體麵,不想讓那麼多人可憐自己看笑話,所以圈子裏知道的也隻不過寥寥十多個人而已。
走的時候謝紅十根指頭上還殘留著花花綠綠的指甲油。聽她的哥哥說,謝紅把遺體捐了。她留了一箱書和CD磁帶給時燁盛夏,還有一小箱書信,裏麵有來自全國各地、不同縣市的筆跡。
他們去她家裏幫忙收拾東西那天,盛夏看著謝紅的房間,忍不住說了一句:“紅姐的東西好少。”
時燁默了下,才道:“是啊。”
少得讓人覺得,她似乎不想給別人留那麼多麻煩,早有預想,隨時都在準備離開。
她哥哥謝羽指著床邊一箱東西對時燁說:“這就是她說留給你的。”
時燁走過去看。
最上麵的是聶魯達的一本詩集,叫《二十首情詩與一首絕望的歌》。灰塵挺多,時燁拿起書拍了拍,隨手翻開的那一頁開頭是一句:我記得你最後那個秋季的模樣……你的眼裏跳動著晚霞的火焰,黃昏的火苗在你眼睛裏糾纏。
有淡去的鉛筆字跡旁邊標注了一段話,是謝紅的字跡:
但我依然從你的眼裏看到了春風化雨,炎夏濕水,皚皚大雪。你的身影靜止在這個秋,你的靈魂走過四季,書寫永恒和不朽。
看完時燁沒忍住笑了下,有點沒想到謝紅也有這麼酸不拉幾的文青時代。但等笑完,他才覺得自己有點想哭。
那天下了雨。
他們從謝紅家吊唁出來,時燁和盛夏都穿著黑正裝,但高策卻穿了件很舊的襯衫。問他,高策說那是他和謝紅準備結婚的時候買的衣服,西服外套找不到了,隻找到了這件發黃的襯衫。
三個人去了一家五道口一家叫昨日重現的酒吧。
到了門口先是沒進去,他們撐著傘在門外看了看,盛夏正有些不明所以,高策這才開口說:“這裏十年前叫紅色戰爭,挺土是吧?是我和謝紅一起開的,那會兒時燁把這兒當家,人手不夠的時候謝紅還打發他去調酒呢。”
時燁點頭:“我現在都還記得。先拍一小把薄荷擦杯口,放檸檬,加一勺糖,加一小杯朗姆酒,再擠半個檸檬進去,壓三下放碎冰攪拌,最後加一小杯紅酒補杯。紅色戰爭的招牌紅酒莫吉托,紅姐教我調的。”
高策笑了下:“招牌不是紅酒莫吉托,是你。謝紅那會兒賊得很,看你賣酒有錢賺,價錢一漲再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