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淡的近乎飄渺的嗓音,一字一句,從夏侯繆縈微微張翕的唇瓣間,傾吐而出,如驀然闖入的石子,一顆一顆,盡數砸落慕淮安的心底,漫開層層疊疊的痛意。

“公主……”

溫潤話聲,沉如無邊夜色,慕淮安靜靜的望住眼前女子,這一刹那,他真的想走到她的身邊,撫平她一切的悲傷與彷徨;但是他不能。腳下如灌了千斤重鉛,釘在原地,挪不動半分;千言萬語,都如鯁在喉,說不出,道不明,欲語又止。

夏侯繆縈抬眸,觸到他瀲灩瞳色,心中不由一暖:

“沒事……慕大哥,我沒事……隻是一時之間,有些感觸而已罷了……”

“別說我了……”

暗暗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委屈抹去,夏侯繆縈尋找著別的話題,轉移視線:

“說說你吧慕大哥……對了,比方說,你家鄉是哪裏啊?”

這番話問出口,夏侯繆縈陡然發覺,他幫了她這許多次,而她,除了他姓甚名誰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一概不知。

卻見慕淮安,如墨眸色,黯然閃爍,菲薄唇瓣,微微輕啟,吐出兩個字:

“鄴城。”

夏侯繆縈將這個地名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鄴城?那不是南平國的國都嗎?”

話甫出口,不由下意識的望向身畔的男子,隻見他精致側臉,線條柔和溫潤,唇瓣微抿,漾出絲輕淺笑意,卻有著藏也藏不住的些微落寞:

“沒錯,是南平國……我的故鄉……”

夏侯繆縈心中一動。

“十五年前……”

低沉嗓音,似緩緩推開的一池春水,波光瀲灩,流離失所,徐徐從慕淮安的口中,傾吐而出,如同溺了一場太久遠的夢:

“懷寧關一役之後,西秦國與南平國定下盟約,互不侵犯……兩國各以最寵愛的世子,派去對方國家,納質為押……當時,秦侯不得不以幼子赫連炘為質;而我,作為南平國既定的繼承人,也必須承擔起屬於自己的責任……那一年,赫連炘七歲,我九歲……”

說這話的慕淮安,神色輕淡,如他一直以來的清俊、雅致,惟有朗逸眉目間,不經意的泄露,憂傷似水,濃的化也化不開。

夏侯繆縈靜靜聽著,這一段舊事,他說的寡淡,三言兩語之間,仿若早已雲淡風輕。但是她知道,不是這樣的……獨在異鄉為異客,這樣厚重的責任,他一定背的很辛苦……九歲,正是一個正常的孩童,上房揭瓦、無拘無束的年紀,而麵前的這個男子,卻要遠離故土,去一個陌生的、未知的,波詭雲譎的地方,開始自己的質子生涯……“慕大哥……”

心口之處,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著,蕩起一絲絲輕顫,夏侯繆縈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千言萬語,仿佛在他麵前,都變得如此蒼白,無能為力,惟有輕輕問道: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她想問他,可有吃得飽穿得暖,可有被人欺負?可曾感到寂寞?可曾夜半無眠,遙望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故土?但是,這些又何須問呢?

有些事情,不必經曆,也可感同身受。

就像現在,她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麵前臉容溫潤的男子,胸膛裏埋著的一顆心,哀傷如水,浸過血液的每一個角落,烙進了骨頭裏,成為永久的傷,即便有一天傷勢得到痊愈,但那時血淋淋的疤痕,卻依舊藏在那裏,揮之不去,直到生命的終止……夏侯繆縈就這樣靜靜的凝視著他,仿佛想到很多事情,又仿佛什麼也想不到,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隻希望有朝一日,眼前男子,他的一切不如意,都會過去,像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

那一句,“慕大哥,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似潺潺流水,落入慕淮安的心底,仿佛那裏早已幹涸了太久,死了一般,這一刹那,卻因為這短短的十一個字,慢慢的蘇醒、複活,像是沙漠裏,一棵一棵種下的樹,抽出嫩綠的枝葉,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總有一天,枝繁葉茂、鬱鬱森森,再難拔除……慕淮安望住映在瞳底深處的這個女子,她清麗臉容上,悲憫之情,緩緩流淌,像是冬日裏的第一場初雪,鋪開柔軟輕薄的一層光,她精致的眉眼,如詩如畫,此刻卻盛滿著他的倒影,盈盈水汽,仿若輕煙飄渺婉轉,將他牢牢裹在其中,一點一點,將他所有不見天日的懷傷,都靜止、撫平,而總有一天,這一切的傷痕,都會慢慢的愈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