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如此!”趙晟乾身子一晃,差點沒有摔倒。
他抬手握住棺槨的邊緣,凝視著棺槨中的兩人,抿唇不語。
隻是,任何人都能看到他唇上強忍的顫抖。
“王妃——!”殿外,匆忙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
腳步聲傳來,衝進來的是之前就被楚清打發出去的貼身四婢。
走在最前的自然是身負武功的酒酒,她手中拿著一張信紙,衝進後殿時,看到眾人臉色的表情,卻獨獨不見楚清的蹤影,當即就渾身定住,那手中的紙張也隨之落了下來,飄落在地上。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我根本不該聽她的話,離開她,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裏……”桑悠傾捂著唇,巨大的自責,幾乎要將她吞噬殆盡。
“主子——!”
後麵跟隨過來的其他幾婢,一見此幕,紛紛跪倒在地,掩麵而泣。
突然,趙晟乾反應過來,大聲喊道:“禦醫!快傳禦醫!”
正巧,此次伴駕前來吊喪的大臣中,禦醫屬的張赫也在其中。聽到陛下傳喚,不敢有任何耽誤,便走了過來。“微臣……”
“快!看看王妃還是否有救。”趙晟乾直接打斷他的話,催促他為楚清診治。
張赫低頭承諾,走過去,將手伸入棺槨之中,手指搭在楚清的脈門上,過來一會,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最終搖頭退下。
這個動作,足已經告訴眾人結果。張赫走到趙晟乾麵前,麵露慚愧的道:“陛下,王妃氣息已盡,神仙難救。”
趙晟乾一聽,直接伸手拎著張赫的衣襟將他提到自己麵前,用隻有兩個人才聽得見的聲音道:“朕知道你師門中,有前輩與逍遙王交好,王妃手中的毒藥也定然是從他那裏得來,你不要告訴我你解不了。”
張赫趕緊垂下眸光,匆忙解釋:“陛下,非是微臣有意隱瞞。隻是王妃已經歿了,就是臣能調製出解藥,也無法讓人起死回生啊。”
話是實話,趙晟乾卻忽略了張赫眸底深處一道疾閃而過的驚慌。
他鬆開張赫衣襟,望著棺槨中相擁在一起的兩人,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桑悠傾呆滯的重複著口中的話語,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般。
趙晟乾摟住她,輕聲安慰:“這不關你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楚清會如此絕決。”
嚶嚶嚶——
哭泣之聲蔓延開來,王府中的人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主子,隻能跪在地上,暗自抹淚。
悲涼的氣氛,在後殿中蔓延,趙晟乾扶著桑悠傾,歎氣連連,突然間,他的眸光落在了酒酒跟前的那張寫滿了字跡的紙上。
“那是何物?”趙晟乾突然開口問道。
酒酒一愣,對上趙晟乾的眸子,才反應過來,雙手從地上撿起紙張,站起來,向後者遞過去。
趙晟乾接過一看,居然是楚清事先就寫好的遺書。
上麵,她把自己的九溟商號都分給了幾個忠心於自己的屬下,而這次攪亂北韓經濟所得的財物,一半分給了在戰場上犧牲的烈士家屬,剩下的一半充入南楚國庫。
趙晟乾望著把一切後事都安排妥當的遺書,長歎了口氣,緩緩垂下手,低沉而傷感的道:“國有戰神商妃,此乃楚之大幸。然,天妒於朕,召二人重返天界伺候,朕悲痛難言,心痛如絞。唯有追封逍遙王趙晟顥為鎮國王爺,享帝王待遇,全國建祠祭拜,封軍神稱號;王妃楚清追封護國夫人授一品王妃,享皇後待遇,與鎮國王爺一起享用全國百姓香火。兩人合葬進入皇陵,受大楚皇嗣子子孫孫祭拜供奉。王妃之弟,封為逍遙侯,世襲罔替。父母封為安樂公,華容夫人,享受朝廷薪俸。原逍遙王封地,分於楚家。逍遙王府欽賜鎮國王府,楚國在,鎮國王府在。”
“吾皇聖明……”
這般超階的榮譽,卻沒有一人敢出言反駁。
短短一日,建寧都城百姓再次震撼,所有九溟商號旗下的鋪子,經營都掛上了白布,所有工人管事,也都披麻戴孝,送他們的主子一程。
全國各城中,都在修建鎮國王爺的祠堂,而關於趙晟顥和楚清的圖像,也分發到各地,由各地最優秀的石匠精心雕刻打磨出能夠矗立萬世的石像,永享民間香火。
消息,從南楚傳到了北韓,越過無數城池,最終落到了邯澤城裏的皇宮中。
正在忙著收拾楚清攪出來的爛攤子的高枳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消息出現在自己眼前時,會帶給自己多大的震撼。
楚清死了!
高枳佑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寢宮之中,他隻記得他吩咐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來打擾,他想要一個好好的靜一靜。
深夜,北韓皇宮之中,雄渾大氣的宮殿,如同盤踞在黑夜中的野獸一般。
高月霏代替兄長處理完一些緊要的公務之後,一個人來到了高枳佑的宮殿外。
殿內,還能隱約聽到裏麵傳來如野獸般的咆哮之聲,有著壓抑的痛苦和掙紮。
高月霏並未去打擾皇兄,隻是站在殿外的廊柱下,微揚起頭,看向懸掛於空的明月。清冷的月華灑在她身上,腳下的玉石地板,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她凝視著月光,英氣的雙眉失去了以前的光彩,美麗的眸底,氤氳朦朧,一滴清淚順著眼眶滴落。
對月呢喃:“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了,希望你真的能尋到你要的自由……一路好走。”
此時此刻,在全天下都指責她暗箭傷人的罪行時,又有誰知道,她與殿中的皇兄,其實不過都是一個情感上的輸家?
隻是,為了他,她願意背負這一世的罵名,將這個秘密永久的埋藏在心底。
……
秋後烈陽,大地灼熱。
天氣,阻止了屍體過久的停放。
不得已,楚皇趙晟乾隻得下令,在鎮國王爺夫妻棺槨停放七日後,便擇吉時下葬於皇家陵園。
出宮前,趙晟乾獨自來到趙琮居住的純沅宮之外。
他屏退了內侍和宮女,獨自走到趙琮的房門前,望著緊閉的房門,聽著裏麵輕敲木魚念經的聲音,緩緩開口:“父皇,今日就要送顥弟夫妻最後一程,您還是不肯出來麼?”
木魚聲頓了一下,房間裏卻依舊沒有半點回應。
少頃,木魚聲再次響了起來,隻是沒有了之前那麼平緩,變得有些急促。
趙晟乾垂下眼角,緩緩向後退去,離開了純沅宮。
安放著趙晟顥和楚清的棺槨,在文武大臣的見證下,合上了棺蓋,釘上了棺材釘。
從王府出發……
送葬的隊伍十分的龐大,王府衛隊,宮中禁衛軍,京畿大營諸將,九溟商號的管事,楚清的手下,文武百官,萬千百姓。
趙晟顥和楚清沒有子嗣,皇室中也還未有下一代,趙晟乾便從王公貴族中抽取了百名童男童女,為二人披麻戴孝,充當孝子服喪。
這一日,建寧都城中商鋪關閉,全部暫停營業。
這一日,號角不斷,戰鼓聲聲。
這一日,萬人空巷,沿街跪拜送行。
這一日,送葬的路上,被白色的冥幣鋪滿,如同在秋日下了第一場雪。
人們緩步而行,慢慢將棺槨送出了建寧城,向幾十裏外的皇家陵園而去。
路上,沒有人提前離開,都放下一切的事務。今日,再也沒有什麼事,比這件事大。
寬闊的官道慢慢變得狹窄,延綿十幾裏的隊伍,宛若長蛇一般蜿蜒而上,進入了山脈之中。
南楚皇室,以山為陵。
曆代君王,都是尋找合適的山峰,將山壁挖空,當做自己死後安睡的陵墓。
趙晟顥的陵墓在他繼承逍遙王時便開始修建,十幾年來早已經修葺完畢。但是,皇上一句‘享受帝王資格’又在短短幾日中,讓無數工匠日夜不休的擴大了陵墓的規模。
陪葬品,葬製都是按照帝王級別。
傾斜的墓道,厚厚的斷龍石,再後麵,那是一條幽暗的墓道,象征著從此的陰陽兩隔。
按照規矩,活人除了送棺槨的人之外,隻能在陵墓外圍。
負責送趙晟顥夫妻合葬棺槨的人,自然是他身前最貼身的近衛。十六人,抬著巨大的棺槨,緩緩進入墓道,用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墓道裏的方向。
路過耳室,堆放陪葬品的側殿,終於來到了呈放棺槨屍身的主殿。
砰——
棺槨觸地,被輕輕放在整塊玉石雕琢而成的棺床上。
十六人互視一眼,站在棺槨前,由福祿壽喜四人領著,對著棺槨磕了三個響頭後,才緩緩退了出去。
走過墓道,阿福落在了最後一人。
當他走出斷龍石後,抬手按下了放下斷龍石的機括,巨大的石塊緩緩放下,卻在最後一道容人平身擠入的縫隙時,被他踢入一塊暗藏在墓道裏的精鐵,阻止了斷龍石的繼續下降。
傾斜的墓道,也遮擋了外麵之人的視線,在外麵等候的眼中,那‘轟隆’一聲,代表著斷龍石的完全落下,今後再無人可以打開,打擾墓中之人的清淨。
“填土——!”
一聲令下,早已等候多時的士兵,便揚起手中的鐵鍬,將墓道用泥土填平,掩蓋墓道的痕跡。
這次下葬,從早上一直持續到傍晚。
等到一切妥當後,送葬的文武大臣們早已經餓得眼睛發暈,腳步輕浮。
見此狀態,趙晟乾便一聲令下,帶著文武大臣們返回了建寧都城。臨走時,他轉身再次望了一眼,那麵剛剛立下的墓誌銘石碑,最終收回了眼神。
漸漸的,皇陵又恢複了平靜,隻有偶爾的蟲鳴鳥叫。
月上枝頭,皇陵裏安靜的沒有任何的聲音,就連白日裏還偶有聽聞的蟲鳴鳥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卻有一些異響在這星月朦朧的夜色裏變得格外的突兀和明顯。
循聲而去,在今日剛剛下葬的鎮國王爺陵墓外麵,居然有好幾道人影正在奮力的挖掘著什麼。
莫非有人來盜墓?
可是,誰有那麼大的膽子?
“動靜小一些,不要驚動了皇陵外的守陵大軍。”黑暗中,婆娑的黑影裏,有人小聲的提醒。
並未有人回答,可是掘地的聲音到還真是小了些。
足足挖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在白日裏剛剛落下的封土層中,挖出了一條足夠兩人並肩行走的通道,露出了阻隔陰陽的斷龍石前。
幾道黑影一起擠在斷龍石旁,一人趴在地上,借著精鐵卡住的空隙,奮力的鑽了進去。
之後,他與外麵之人合力,掏出幾個古怪的三角形式的東西,分別放在斷龍石下的幾個支點上,搖起了一個小手把。
隨著他們的動作,那撐在斷龍石下的古怪物體,居然慢慢升高,將重達千萬斤的斷龍石硬生生的頂了起來。
“王妃從哪裏弄來這麼一件寶貝!好厲害,連斷龍石都可以撐開。”隨著斷龍石的緩緩上升,黑影中傳來驚歎。
黑暗中,傳來一聲嬌笑:“我們家主子是何等人?自然會有她的辦法。”
從那聲音中分辨,居然是楚清身邊的丫鬟,酒酒。
而那奇怪之物,造型和功能,居然和楚清前世中常見的一物十分相似,那件東西恐怕在那個時代人人皆知,而是行車必備的千斤頂。
斷龍石被升起了一半,足夠一個成年人彎腰行走的空間後,黑衣人分作兩撥,一撥留在墓穴外等候,也觀察四周的動靜。
而酒酒則跟著另外幾人鑽入了墓穴之中。
墓穴裏,因為是新穴,所以裏麵還存有空氣,不至於讓人呼吸困難。
五六人在墓穴中兜兜轉轉,對那些陪葬的金銀玉器視若無睹,直接走向了主殿之中,來到了那巨大的棺槨之前。
另外兩人拿著火把,為同伴打光。
其餘幾人則先將背上背著的兩個長條形黑布袋放在地上,然後拿起工具撬開棺槨上的生死釘。
費勁折騰了許久,終於將幾根生死釘敲了下來。
緩了口氣,幾人又合力將厚重的棺蓋揭開,露出了裏麵如沉睡般的兩人。
一人來與酒酒換過火把,酒酒忙跑上去,將楚清從棺槨中抱了出來。而趙晟顥則由其餘兩人抬出了棺槨。
毫無知覺的兩人,被屬下抬到主墓室的角落放下,另兩人又返回到長條形的黑布袋旁邊,解開上麵的繩子,將裏麵兩具新鮮的死屍搬出來,照模照樣的搬入了棺槨之中,又忙著將一切恢複原樣。
酒酒讓楚清靠在自己肩頭,掏出懷裏的藥丸,塞進後者嘴裏,有些擔心的問向正在幫趙晟顥灌藥的黑衣人道:“周先生,王爺和王妃都處於假死狀態,怎麼能吞下蘇醒的藥丸?”
那黑衣人拉下麵罩,正是周不求本人。他淡淡一笑,看向酒酒回答:“藥丸裏我添加得有特殊的物質,入口即化,根本不需要他們吞咽。”
果然,他的話一落,趙晟顥和楚清的喉管就上下滾動了一下,那藥丸化為液體流入了他們的身體之中。
酒酒眸前一亮,泛出喜色:“那他們什麼時候可以醒?”
周不求沉吟一下:“王爺服藥最久,可能會稍微晚些醒來。不過,此刻他們恐怕都還醒不過來。”
“那怎麼辦?”酒酒忙問道。
周不求眼睛一瞪,沉聲道:“慌什麼?兩位主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照計劃行事便是了。”
兩人交談間,棺槨那邊已經搞定,四個黑衣人竄過來,拉下麵罩,居然就是福祿壽喜四人。他們見到趙晟顥和楚清都服下了解藥,麵上都是一喜。
阿福看向眾人吩咐:“浮屠衛及一些跟隨主子離開的刺盟成員早已經在城外附近村落等候,其餘人也各自分散趕往安寧鹽城,到時候在那邊會合。咱們趕緊把主子帶出去,城門那邊已經桑將軍已經布置好了,我們趁著天亮前離開建寧。”
趙晟顥要詐死,又豈能瞞得過身為副帥的桑鐵坤?所以,這個老將軍不得不陪著趙晟顥演了這場戲。
眾人點頭,分別帶著趙晟顥和楚清原路離開墓室,與守在墓室外的另幾人會合。
待人都出來之後,守在門外的黑衣人等,又抽出了千斤頂,還有精鐵,讓斷龍石重新落下。
隨著一聲厚重的聲音響起,這一次斷龍石沒有一絲縫隙的將墓室隔斷,再也沒有進入的可能。
阿福等人先一步帶著趙晟顥和楚清離開,留下幾人重新將挖開的封土填上。
這本來就是白日剛剛入藏的封土,晚上翻動一下,倒也不會引來別人注意。
等七日之後,自會有宮廷中人,按照慣例在這些封土上種植青草,再過些日子,便再也差不到進入墓室的痕跡了。
一切,都在黑夜中悄悄進行,唯一窺見的似乎就隻有天上那輪朦朧黯淡的月兒。
卯時,打鳴的公雞才剛剛起來,嗓子都還沒吊好時,一輛黑色低調的馬車便悄悄的離開了建寧都城的南城門,馬車前後左右都有一身勁裝的黑衣人騎馬跟隨。
漸漸的,馬車遠離了建寧都城的視線,消失在黎明到來的第一道曙光之中。
此時此刻,在皇宮裏,趙晟乾似乎一夜未眠,負手站在皇宮最高的城樓上,遠眺南城門的方向,靜默不語。
他身上的明黃色龍袍上,金線繡上的五爪金龍熠熠生輝,活靈活現,充滿了君臨天下的氣勢。可是在他的背影中,卻隱藏了深深的孤獨與寂寞,讓人看得莫名的揪心。
身後,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聲音雖不大,但是在這寧靜的時分,卻也明顯。
趙晟乾明明聽到了這聲音,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嗬斥,依然遠眺南麵,緊抿的薄唇帶著冷峭的弧度。
製止了宮女內侍的靠近,桑悠傾緩緩走到趙晟乾身後,凝視著他的背影,也並未開口說話。
這時,一陣清風吹過,掀起桑悠傾的裙角,同樣是代表帝王皇室的明黃之色落入趙晟乾的餘光之中,讓他清潤五官上的薄霧,稍稍融化。
“你也來了?”輕聲帶著歎息的詢問,似乎趙晟乾早已知曉了桑悠傾的來意。
桑悠傾輕笑搖頭,卻突然反應對方看不到,於是才抬眸凝視著身前男子的背影,輕聲呢喃:“我聽聞陛下一夜未眠,所以過來看看。”
趙晟乾眸色微微變化,沉默了一會後才道:“有心了。”
如此的客氣,似乎早已經成為兩人相處的習慣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