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悸,下意識地尖叫一聲,從一個太過真實的夢中醒來。
在滲著潮寒濕氣的夢裏,我和同學們有說有笑地吃著校門口的路邊攤,抬頭看到來接自己的爸媽。他們望著我的微笑如此真實,廉價烤串的味道香甜得如此真實,同學們的笑聲清脆得如此真實。
他也站在同學們中間對自己笑著。依然是11歲時清俊的樣子。
但是,爸媽從來沒有來接過我,同學們從來沒有和我一起玩過,他也早就夭亡了。因我而夭亡。他的樣貌,在我的夢中永遠停留在了11歲的年紀。
我閉著雙眼苦笑,眼前又竄出夢境中抹不去的恐怖畫麵。
無數隻猙獰的怪蛇從我白色校服裙底竄出,洞穿了爸媽的胸膛。他的笑顏掛著血,在我麵前倒塌,支離破碎。
溫熱的鮮血濺落在我的臉上。
血是甜的。甜得邪惡。
同學們驚恐地望著我,仿佛見到了從未見到的魔鬼。我看向車窗玻璃映出的我,一隻血盆巨口的長角巨獸。
我就是那個魔鬼。不是嗎?
我疲憊地睜開雙眼,在細碎的陽光中抬起手,指間的陽光流離出七色的彩。我終於回到了噩夢之外的世界。
對自身到底將要成為什麼的惶恐,和對身邊之人無處可泄的悲憫,化為孤獨的潮水,從夢湧進七色的陽光裏,淹沒蒼白的現實世界。
我側眼望去,同屋三個女生的床已經空了。快遲到了!我匆忙洗漱換上校服,奔向教學樓。
死氣沉沉的教學樓上空,黑雲翻墨。上課鍾聲響起的一刻,我係著校服上衣的紐扣,躲在自己寬大的黑邊眼鏡後麵,秒速衝進教室,終於如願以償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如既往地隨著班長的口號起立、行禮。一如既往地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可不想遲到,老師批評也就罷了,讓全班的同學齊刷刷地看著自己走到座位那種事,一想就讓人心顫。群眾的目光如炬,隨便射來一道都能把我燒成灰。
我晃晃頭,重啟了一下開機緩慢的腦袋,決心專心聽講。話說“笨鳥先飛”,像我這種連飛都飛不起來的笨鳥,再不聽講就死定了。
“這次考試,啊——是大家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不要投機取巧去猜題,啊——從夏商周到新中國的建設,全部都是重點!啊——如果到現在還沒有記清年代和大事的自覺,一類校你們就別做夢了!”
高考在即,老師說的話是血淋淋的現實。我們都被他的話壓得喘不過氣,筆直地坐著,我卻忽然一陣蜂蜇般的刺痛,疼得我死命捂住胸口,身體蜷縮得像隻受驚的刺蝟,可那痛卻又轉瞬即逝,如來時般突然地消失了。我這才恍然,從噩夢醒來,胸口的胎記就一直隱隱作痛。
每隔一陣子我就會做類似的噩夢,但是胸口刺痛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呀!
我輕輕掀開衣領,那淡藍色的水滴形胎記,如往日般安靜地貼在胸口心髒的位置,我皺眉將校服扣子係到最高的位置,想要忘記這個胎記的存在。
“隻是個胎記而已,長大就會漸漸消失的。”我十一歲時,仍然害怕獨自睡覺的黑暗,隻有媽媽送的毛絨小熊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抱著它走到爸媽的門邊,卻聽到爸爸在床上對媽媽說的話。
不可能讓他們和自己一起睡覺的。他們似乎很怕和我一起睡覺,比我害怕獨自麵對的黑暗還要怕。為了不給他們添麻煩,我隻要聽聽他們的聲音,給自己找些安心的理由,然後安靜地回去睡覺就好。
“麵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你隻能這麼自欺欺人地騙自己。消失不了的,我知道。”半明的床頭燈讓我隻能看到媽媽躺在床上的背脊,而她的臉,雖然看不見,卻寫著確實的恐懼:“你活到這把年紀,見過有誰身上的胎記是那麼規整的水滴形?我也希望那件事我看錯了,但是那情景到現在還清晰地在我眼前,抹也抹不掉!”
爸爸擔心地望了眼虛掩的門:“你小聲點兒!傾傾也許還沒睡著呢!”
媽媽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心裏的恐懼:“傾傾三歲時候,人販子要拐走她,在帶她過馬路的時候居然被車撞死了,她卻毫發無傷;她五歲時候,我弟弟一直那麼疼她,隻是隨便跟她打鬧開玩笑,說她細皮嫩肉,煮來吃一定很好吃,假裝大灰狼來咬她,第二天出差就動車事故去世了!他名校畢業,剛剛找到好工作,還有那麼多好日子等著他……這些事情我一直安慰自己是巧合,可是上個月那件事怎麼也沒法再讓我這樣自欺欺人了!”
爸爸依然低聲安慰著媽媽,可語氣裏也有些不確定:“在學校裏,同學之間互相打鬧也是常有的……他隻是推了她一下……”
“學校外牆掉水泥塊是常有的嗎?他剛剛把傾傾推倒,就在傾傾原本站的位置被水泥塊砸死是常有的嗎?!”媽媽在追問裏難掩不安:“‘天煞孤星’,凡是接近她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況且,人販子出車禍那夜我進她的房間,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