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講“零碎雜角”、“無意隨手”皆見功力(1 / 2)

第三十五講“零碎雜角”、“無意隨手”皆見功力

揭秘古本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識寶釵小惠全大體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探春理家”的故事是《 紅樓夢 》讀者所熟悉的。曹雪芹采取了一種客觀的、多視角的冷靜寫法。鳳姐病休,李紈、探春奉王夫人之命理家,後來又特請寶釵協助。“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當權時更謹慎了些,因此裏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裏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這樣的敘述句子是難能可貴的。

上一段我分析第五十四回時,特別講到秋紋。這一回又有秋紋出現。她大搖大擺來到議事廳前,外麵的執事媳婦們告訴她裏麵擺飯,等撤下飯桌子來再去回話( 那時候北方貴族家庭也往往是在炕上或矮板榻上放個小炕桌吃飯,吃完要把那小炕桌撤下 )。秋紋滿不在乎,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裏等得。”說著就往裏闖。平兒站起來及時叫住她,她還意態悠然,問平兒:“你又在這裏充什麼外圍的防護?”還一回身坐到平兒的坐褥上,完全是一副恃寵無畏的姿態( 可惜所恃的隻是主人寶玉的寵,本身是毫無仗恃的 )。及至平兒把情況向她說明,得知即使是寶玉,探春現在也敢駁回,而且越是寶玉這樣被老太太、太太寵著的,越要拿來駁兩件,以鎮壓住眾人的口聲,便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裏,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曹雪芹真是細針密縫,精刺巧繡,在展示探春理家的故事,刻畫探春、李紈、寶釵、趙姨娘、吳新登家的、平兒等構成“大戲”的主角時,還不忘得便就入地再描補一下“每覺器小”的秋紋這樣一個“零碎雜角”。這是了不起的藝術功力。

在第五十三回裏寫到賈母在花廳上( 這個花廳在黛玉初進榮國府的時候還沒有,是在第四十四回鳳姐生日宴之前才新蓋起的 )大擺家宴,極盡奢華之能事,對所使用的物件有細致的描寫,根據程乙本印行的通行本,全刪去了其中關於“慧紋”的一段文字,這是很不應該的。這段文字其實是很重要的。它介紹在各種物件裏,有一種纓珞最名貴,是姑蘇女子慧娘的作品,她刺繡出的作品“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而且全然出自興趣,並非為市賣而作;因為她的繡品實在太好了,所以已不能叫做“慧繡”而要稱為“慧紋”。這段文字可以看作是曹雪芹的美學宣言,他的文字也真有“慧紋”的韻致。

第五十六回回目後半部分對寶釵的形容,一九五七年人文社通行本作“賢寶釵”,一九八二年紅學所校注本作“時寶釵”,我過去覺得應該是“時寶釵”,周彙本根據三種古本作“識寶釵”,現在我認識到周彙本所擇是符合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戚序本在這一回回後保留著一條脂批,說得很清楚:“探春看得遠,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故贈以‘敏’字。寶釵認的真,用的當,責的專,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贈以‘識’字。‘敏’與‘識’合,何事不濟?”

第五十五回最後寫鳳姐、平兒密議家事,值得讀者特別注意。鳳姐聽了平兒對探春理家情況的彙報,先是讚“好好,好個三姑娘”,然後說到她庶出的弱點,最後說“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得了去”,暗示探春後來的婚事與庶正無關。平兒提起:“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祖宗,這幾件大事未完呢。”三四位姑娘,按說指的應該都是賈姓的: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兩三個小爺指的是寶玉、賈環、賈蘭。鳳姐就說:“寶玉和林姑娘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她這樣說,是把二玉的婚事當作同一樁事,可見賈母在二玉婚事上的態度,並沒有因詢問寶琴年庚和家庭景況而動搖,鳳姐心裏是清楚的。說到迎春,鳳姐的話很怪:“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後來又說:“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似乎迎春的婚事,榮國府根本用不著花錢。可是她又接著說:“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隻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鑽去吧!”四姑娘是寧國府的,按說不應該算進來,也更應該說“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可是鳳姐說到惜春時毫不見外,在計算花費時把她算進“剩下兩三個”裏頭,說“滿破著每人得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不拘那裏省一抿子也就夠了”。這真讓人納悶,書裏不是設定榮國府賈母的大兒子是賈赦嗎?賈赦的女兒迎春,是大房的女兒,計算榮國府嫁女的花費,頭一個就應該算到她呀,怎麼竟將她排除在外呢?惜春的出嫁,按說應該由寧國府出錢呀,她哥嫂應該管呀,怎麼會由榮國府來為她花一萬銀子呢?這個地方,就逗漏出來,《 紅樓夢 》在將“真事”隱到“假語”中保存時,對真實生活中的人物關係,有所忌諱,有所規避,因此有所挪移,有所合並。賈政的原型,應該是曹。曹是成年後才過繼給曹寅遺孀李氏的,書裏所寫的榮國府,中軸線主建築群由賈政王夫人居住,是按生活中曹過繼後擔任江寧織造的那種狀況寫的( 不過地點移到了北京 )。書裏的賈赦的原型是曹的親哥哥,他並沒有一起過繼到李氏跟前,小說隻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就把他設定為賈母的大兒子,但在鋪排故事時,又按照生活裏各自真實的生活空間來安排人物居所,於是才形成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文本現象。迎春的原型既然是曹哥哥的女兒,那當然屬於另門別屋的一位姑娘,她的婚事,曹家當然用不著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