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講“紅樓二尤”的自救悲劇(1 / 3)

第三十八講“紅樓二尤”的自救悲劇

揭秘古本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珮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第六十七回 饋土物顰卿思故裏 訊家童鳳姐蓄陰謀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這六回是關於“紅樓二尤”的故事。我覺得二尤的故事很可能也是曹雪芹從舊作《 風月寶鑒 》裏取出融合到《 紅樓夢 》裏來的。他融合得相當成功。把二尤設計成尤氏的兩個妹子,但卻又並無血緣關係。又把尤三姐和柳湘蓮勾連起來。曹雪芹在全書開篇就通過賈寶玉之口,提出了“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驚人觀念,又在第五十九回通過春燕引用了賈寶玉的著名論斷:“女孩兒未出家,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變出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老,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注意周彙本跟以往通行本不同,第一句取“出家”的寫法,後麵又取“再老老”的寫法,為何這樣寫,周先生在注釋中都加了說明。 )六十四回前麵的故事裏,他刻畫了“水作骨肉”的青春女性係列,也通過對許多“蠢婦”的描寫,使我們知道封建婚姻和禮教如何讓寶珠成了死珠再變成魚眼睛。但是到了這六回,他卻塑造了尤二姐和尤三姐這兩個出乎讀者意料的女性形象,進一步拓展了全書的社會景觀與思想內涵。

尤二姐和尤三姐剛出場時,都還未嫁。尤二姐雖然曾經指腹為婚,但婆家已經破落根本無力聘娶,後來拿去十兩銀子退婚,對方也就畫押認可。按說,她們也該是如水之純,是兩顆寶珠。但曹雪芹寫她們,一出場就輕浮浪蕩,還跟讀者交底,說她們跟賈珍、賈蓉“素有聚之誚”,這可不是一般的不潔淨。這種動物據說是亂倫交配的,“聚”就是指父子兩輩與同樣的女子鬼混,而且珍、蓉父子這方麵的穢行聲播於外,被人私下裏譏議嘲笑。二尤這樣的女子,盡管未嫁,早已破身,雖可能有被脅迫的一麵,卻也是自己半推半就,她們算不得是“水作的骨肉”、“無價的寶珠”,勉強喻水,也隻能是雨後泥窪中的髒水;勉強喻珠,也隻能算半死的渾濁之珠。

但曹雪芹下筆寫她們,雖然冷靜地寫出了她們的浮浪,卻又透露出無限的惋惜與憐惜。他在這六回書裏,實際上寫的是兩個塵世不潔淨的女子,努力救贖,卻終於還是不能修成正果,一個壯烈自刎,一個淒慘吞金,成為封建社會漫漫長夜裏的兩個犧牲品。

曹雪芹在第五十九回,通過春燕轉述寶玉的話,實際上是說出了他自己的話,那段話的中心意思是,那個社會的婚姻會使本來純潔的女子變質。閨中女兒一出家( 走出家門嫁人 ),就被組織到了那個社會的權力結構中,成為利益集團維護既得利益、爭奪更多利益的工具之一,喪失了原有的自然狀態——而青春少女的原生態,是最純淨最美麗的。當然,他在使用這個論斷時是具有變通性的。比如對鳳姐,對李紈,對尤氏,這些女性已經出嫁,也確實各自都受到男權社會一定的汙染——鳳姐戀權貪財,尤氏順從獨夫,李紈在關鍵時刻自私而不能積陰騭——但他依然沒把她們當成“死珠”、“魚眼”,而是準確而細膩地刻畫出她們尚存的天然善美——鳳姐理家中的人情麵,尤氏處世中的寬厚麵,李紈對待弟妹的溫馨麵。

也許是曹雪芹刻意要把自己的女性觀補充得更完整而避免片麵,他寫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時,把這兩個女性的救贖之途,恰恰定位於嫁人。他仿佛在擴展第五十九回中的那個論述,在“分明一個人,怎麼變成三樣來”之後,接著再這樣說:也有另樣情況,那就是,女兒在家時失了身,好比珠子被玷汙,隻要認認真真嫁人,痛改前非,好好過日子,那麼,也還可以洗去汙垢,返璞歸真。這樣,他就寫出了生命狀態的多樣性,為受玷汙的年輕女性指出了自我救贖的可能性。

尤二姐被賈璉私娶後,一直為自己早先的失足懺悔,一心一意地想回歸貞靜賢淑。尤三姐跟賈珍、賈璉破臉廝鬧後,也終於決心自主擇婿,從此一心一意地安分生活。在任何一種社會裏,通過自主戀愛、自主擇偶,使以往的荒唐成為深藏的記憶,在新的社會關係裏救贖出一個新我,都不失為一種構建和諧穩定人生的良策。現在的社會環境中,這樣的努力是有可能營造出喜劇效果的。但是,在《 紅樓夢 》所描寫的那個時代那樣的社會環境裏,大家都看到了,二尤全都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她們成為全書中新一輪悲慘殞命的如花美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