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講風起於青萍之末——小鵲報信
揭秘古本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揀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如果說前兩回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那麼,這兩回傾盆大雨就撲身而來了。
曹雪芹他就是要寫悲劇,要破終究還是大團圓的陳腐舊套,要開創中國傳統“說部”、“傳奇”新的悲劇格局。他的書以九回為一個單元,到第七十二回恰是第八個單元的結束,底下還剩四個單元,也就是還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要在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篇幅裏寫什麼?僅僅是寫愛情悲劇?寫賈府雖經打擊仍然“沐皇恩”、“延世澤”的喜劇?會安排一個賈寶玉先去參加科舉考試,給家族掙下“臉麵”,然後披著華麗的大紅猩猩氈鬥篷去出家,並且不忘跑去給他父親一個跪拜的甜膩結局?回答都應該是否定的。高鶚的續書有人喜歡,他們有喜歡那種文本的自由,但我要在這裏再一次強調:
——曹雪芹是把《 紅樓夢 》寫完了的,不是隻寫了八十回,等著別人去續完;
——曹雪芹的《 紅樓夢 》是一百零八回,而不是一百二十回;
——愛情故事隻是《 紅樓夢 》內容的一部分,《 紅樓夢 》的豐富內容不能以“寶黛爭取戀愛婚姻自由不得的悲劇”來概括;
——《 紅樓夢 》的悲劇性絕不僅僅體現在愛情故事裏,《 紅樓夢 》寫的是包括愛情在內的政治悲劇、家族悲劇、性格悲劇、有辜者與無辜者共同毀滅的人類悲劇;
——《 紅樓夢 》的主題不能僅僅定位於“反封建”,《 紅樓夢 》對人性和人類命運進行了開創性探索,不但在中國是空前的,置之世界文化之林,其所達到的哲學高度,在同一時代裏也是領先的;
——《 紅樓夢 》八十回後迷失無稿的那部分內容,是可以探佚的,百年來紅學探佚的成果頗豐,是可以推廣開來,並吸引更多人士來參與探佚的;
——必須將曹雪芹的《 紅樓夢 》,與一個跟他了無關係的高鶚在他死後二十多年寫下的四十回續書,切割開來;
——還必須把被高鶚( 以及書商程偉元 )篡改的前八十回文字,恢複到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腦海裏鞏固了這樣一些基本概念,以此為前提,再來品讀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就能比較深入地咀嚼出曹雪芹文本裏的豐富內涵。
第七十二回末尾和第七十三回開頭,關於趙姨娘的一段文字,可以使我們知道,盡管在榮國府裏除了一些“蠢婆子”以外,幾乎是人見人嫌的趙姨娘,卻是賈政的愛妾,賈政在家,晚上是跟她一起睡覺的。這種似乎漫不經心的描寫,實際上把那個時代許多貴族家庭的男主人將政治、倫常、性事區分開的生活方式,勾勒了出來,具有典型性。我曾寫有《 話說趙姨娘 》一文,進行了詳盡分析,此文收入我《 紅樓三釵之謎 》一書,可參考。
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越演越烈的大觀園摧花悲劇,近半個世紀許多論家用了大量筆墨,分析出事件的本質是封建家庭主子內部矛盾的激化導致奴隸主對女奴的壓迫表麵化、嚴酷化,而這種家族亂象,也就導致了外部打擊力量的趁虛而入。這應該確實是曹雪芹想表達的意蘊。但是,細讀文本,我們就會發現,曹雪芹絕不從概念出發,也就是不以“本質”去帶動情節,他向我們展現的是“非本質”的毛刺叢生的原生態的生活流動。也就是說,他想讓我們去琢磨的,絕不僅僅是那些社會性的“本質”,他超越那個層麵,讓我們意識到人的性格和人的命運之間的詭譎關係,使我們不由得往人性深處去探究。
到第七十三回,使無數讀者著迷的活潑生命晴雯,已經被死神逼近。從“本質”上論,王夫人除掉晴雯隻在早晚之間,但將自己的死期提前的,卻偏偏是晴雯本人。這是曹雪芹構思和著筆的最驚心動魄之處,不是大文豪大手筆,絕對寫不到這個程度!
我們來看看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四回這兩回的情節鏈:
趙姨娘打發賈政安歇之前跟賈政說了不少話。——怡紅院裏大家正在玩笑( 天下本無事 ),趙姨娘的丫頭小鵲( 實際上哪裏是喜鵲分明是烏鴉,應該叫小鴉才是,小鵲之名具反諷意味 )跑來報告壞消息:“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寶玉聽了小鵲報信,“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 這讓我們對前麵“絳洞花王”、“遮天大王”等符碼的來源有了更明確的了解 ),臨時抱佛腳,披衣夜讀,帶累得一房丫頭們皆不能睡。——晴雯完全不知道事態發展將加速她自己的滅亡,罵小丫頭,還揚言誰打瞌睡“我拿針戳你們兩下子”!——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喊道:“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 金星玻璃即芳官,這一筆一點不勉強,讀者應該知道她是出屋方便去了,第五十一回寫麝月出屋“走走回來”,也是去方便,那是夜裏丫頭們常有的行為。 )——晴雯借機讓寶玉裝病,“隻說唬著了”。——傳起上夜人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影。——晴雯偏執意把事鬧大,“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裏取安魂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的,難道依你們說就罷了不成”?——果然驚動了王夫人,“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並且導致第二天賈母親自過問。( 讀者回思,前麵什麼時候賈母親自過問府內管理事務了?晴雯這回可是“驚動最高層”了。)——賈母援引自己積累的家族政治經驗後,親自命令:“即刻拿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治罪。”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 賈母原來隻是府中精神領袖,事態發展到“精神領袖”要充當“實踐領袖”,這對家族來說絕非福音,而是衰敗之象。 )——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下了“政治猛藥”:為首的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牽扯到這麼大一群人,他們又各自有其家族成員,這些人豈甘就此倒黴,榮國府、大觀園從此陷入各個利益集團的大激蕩,再無表麵寧靜矣! )——晴雯以“有人跳牆寶玉被唬”鬧出大事,有其突發性,接下去寫傻大姐揀到繡春囊“笑嘻嘻”撞見邢夫人,更具偶然性,但偶然是必然的呈現方式。曹雪芹沒有馬上寫邢夫人就繡春囊采取具體措施,而是寫她“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賈母震怒查賭,查出的三個大頭家,一個是大管家林之孝兩姨親家,一個是內廚房主管柳家媳婦之妹,一個便是迎春乳母。第七十三回下半回完全用來寫迎春,可謂“迎春正傳”,把她的懦弱寫到入木三分的地步。——到第七十四回,穿插了邢夫人向賈璉要銀,平兒說鴛鴦把賈母的金銀家夥拿給賈璉當去換銀,其實是回過賈母,賈母隻裝不知道等等,然後就寫王夫人突然親臨鳳姐住處。——底下,讀者都記憶猶新,我就不環環開列了。我隻是要問:拋開“實質”不論,這生活原生態的瑣細事項的叢生流動,是不是完全出乎書中晴雯的意料,也出乎讀者的意料,竟然以很快的速度,把死神調動到了晴雯這任性而脆弱的小生命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