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講薛寶釵雪洞之謎(1 / 3)

第五十講薛寶釵雪洞之謎

什麼是雪洞?這一講,我要跟大家討論的,是薛寶釵跟賈母的關係,最後會集中在雪洞上。但是,懇請您隨我曲徑通幽,一環環地往下推演。

在上一講裏,我指出薛寶釵雖然與賈寶玉在價值觀念和人生追求上存在著嚴重的分歧,但是她對賈寶玉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真愛。在《 紅樓夢 》第三十六回之中,她探望正在午睡的賈寶玉,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肯定有些人會問了,說你講得很細啊,但是怎麼有一個最重要的細節,你略而不講呢?當然我是有意的,現在就要再把這個細節找補上。

薛寶釵坐在賈寶玉的睡榻旁邊,坐在襲人坐過的位置上繡鴛鴦,她補針。過去有一些論家就認為這是曹雪芹寫作上的一個瑕疵,說已經上了裏子的繡品不能夠再去刺圖案,但實際上曹雪芹也可能是故意要這樣寫,因為當時薛寶釵忘情了,她為什麼要在鴛鴦的圖案上補針呢?你想一想她什麼心理啊?她是想嫁給這個人,她覺得“金玉姻緣”早晚還是要圓滿實現的。她戴金,這位公子戴玉,她又這麼愛他,雖然這個公子有毛病,但她相信自己能夠把他調理好,她沉浸在這樣一種感覺當中。可是這個時候,就是我上一講故意留下來到這一講開頭要告訴你的,也是你立刻能夠回憶起來的,她在那兒坐得好好的,忽然賈寶玉說夢話了。

賈寶玉這個夢話可不得了,怎麼說的?——“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哎喲!你想,薛寶釵一步一步一步發展到坐在那個位置上,都去補針繡鴛鴦了,“嘩”一下突然從寶玉嘴裏出現這種聲音,可想而知,薛寶釵受到多麼大的打擊,多麼大的刺激!當然在這一個細節上,有些“紅迷”朋友跟我之間是有爭論的,有一個年輕的“紅迷”朋友就堅持認為,賈寶玉不是說夢話,賈寶玉那時候已經醒了,而且他意識到他旁邊坐著薛寶釵。我說怎麼意識到?他說你忘了賈寶玉的床榻旁邊是有大玻璃鏡的,對此書裏在別處有明確描寫,所以,他說寶玉從鏡子裏看到了薛寶釵,而且坐下不走,所以他故意地喊出這個話來,給她一個警告,就是說你不要癡心妄想,就是您呐,沒門兒!

我不讚同這個“紅迷”朋友的分析,但是覺得也挺有意思。讀《 紅樓夢 》,針對同一段情節,不同讀者有不同理解,這正說明《 紅樓夢 》的文本有特殊的魅力。而持有不同看法的讀者,大家平等交流,“多歧為貴,不取苟同”,也是一種進入現代文明的精神享受。我覺得,賈寶玉確實是在說夢話,他夢裏頭也忘不了林黛玉;他也會夢到家族裏一些長輩強調什麼和尚預言了“金玉姻緣”,所以他出自內心地表達了拒絕與抗議。不管他是真夢話還是假夢話,終歸他喊出來了,對薛寶釵來說,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打擊。

但是,請你注意,情節往前流動的時候,薛寶釵始終不改變她對賈寶玉的愛心。在這段情節之前也好,受到打擊以後也好,她還是愛賈寶玉。薛寶釵比林黛玉明智,她知己知彼,能夠沉著應對,以穩紮穩打的方式,去爭取個人幸福。林黛玉完全是一個天然、率真的狀態,隨心所欲,由著自己的性格生活,想怎麼說怎麼說,想怎麼來怎麼來,今後怎麼樣,不去多想,雖然她愛賈寶玉,也願意以後成為他的正妻,但她沒有任何謀略,到哪步算哪步。薛寶釵呢,下棋提前看三步五步。所以,她就覺得,雖然你賈寶玉這麼樣地不愛我,給我一個這麼大的刺激,但是,決定我們婚姻的,並不是我們本人。在這點上她比林黛玉清醒。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樣的家庭,決定他們婚配的,到頭來一定是家長。

如果就事論事,賈寶玉的家長是賈政,賈寶玉娶什麼媳婦,應該由賈政來定盤子。但是,書裏麵寫賈政也寫得很具體,使我們意識到,這是一個把政治、家務和個人的性生活嚴格區分開來的一個官僚,在那個時代,在那個社會階層,這樣的“須眉濁物”是最常見的。

你看賈政,他是每天要上班的一個人。整個賈氏宗族,當時的男主子除了賈政,要麼遊手好閑,要麼忙自己的私事。賈赦襲了一等將軍的爵位,那是一個空頭的名稱,並不需要去上班辦事,更不需要領兵打仗。賈敬不著家,跑到城外道觀裏去跟道士們胡羼,醉心於煉丹。賈敬本來可以襲爵,但他把那爵位讓給了兒子賈珍,襲了個三等威烈將軍,也是一個空頭名稱。賈珍當著賈氏宗族的族長,我們看到他隻是有時忙些族務,大量時間都在尋歡作樂,他比賈赦晚一輩,年輕許多,也並不需要去率領軍隊衝鋒陷陣。賈璉、賈蓉等就更沒有朝廷的公務了。當然,這些沒有具體官職公務的男主子,他們有時候也會按規定去參加一些朝廷裏麵的活動,但是他們沒有具體的工作任務。整個賈氏宗族在當時要去上班、要去履行工作職責的就是賈政一個人。賈政是忠心耿耿地為皇帝去服務,皇帝還經常派他去處理一些本職以外的臨時事務,有時候派他學差,就是去主持地方一級的科舉考試,去閱卷什麼的;有時候海邊發生海嘯,或者有些地方發生一些其他自然災害,就讓他去賑災。賈政做這些事很認真,很盡力,但是回到家裏邊,他不談這些事情。他把自己參與的朝廷的政治活動,和這個家庭的事務嚴格地區別開來。

那麼對家庭事務他采取一個什麼態度呢?他不聞不問,全交給他妻子、第一夫人王夫人。王夫人呢?也省事,王夫人又找來了她的內侄女王熙鳳——名義上當然是找來了賈璉,但是最後這個權柄更多地落在王熙鳳手裏。整個府邸的事務,實際上是由王熙鳳、賈璉這兩口子控製,一般情況下,王夫人也不怎麼太過問。但是,這並不等於說王夫人在榮國府的實際地位高過了賈政。賈政放權,並不是棄權。一旦他覺得必須親自過問,他的任何一個決定都相當於聖旨。就如同王夫人對王熙鳳的放權不等於棄權一樣,你看繡春囊事件發作後,她怒氣衝衝親到王熙鳳住處問責問罪,使得王熙鳳不得不挨著炕沿雙膝跪下,你就應該懂得,封建社會的倫理秩序,到頭來還是森嚴而堅硬的。

在講薛寶釵的時候,為什麼要旁及賈政呢?因為賈寶玉娶哪個女子做正妻,賈政是有全權來決定的。隻不過在前八十回故事情節流動的那段時間裏,他一直覺得寶玉還小,不僅還不到娶正妻的時候,就是先納一妾,也為時尚早。另外,他對家務事權力下放,起碼是暫時放權,他“主外”,讓王夫人去“主內”。了解一下賈政這樣一個官僚的生存狀態,對於我們理解寶玉在婚姻問題上的處境,理解薛寶釵如何理性地去爭取成為寶玉的正妻,是必要的。

在曹雪芹筆下,賈政不是一個概念化的形象,他身上有那個時代那類官僚的某些共性,但他又是具體的“這一個”,是個性鮮明的。他把公事和私事區分得很清楚,把家庭倫理秩序和個人性生活也區分得很清楚。在整部書故事開始以後,看不出他和王夫人之間還有性生活,他的性生活的首選是趙姨娘,書裏幾次寫到是趙姨娘伺候他睡覺。王夫人當年應該也是一個美麗的小姐,而且出身名門,他們四大家族互相婚配嘛,王家的小姐嫁給賈家的公子這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故事開始以後你會感覺到,王夫人年紀已經比較大了,她的女兒元春都已經成了皇帝的妃子了嘛,她給賈政生兒育女已經好幾個了,而且有的已經都去世了。所以,王夫人應該已經是一個中年婦女了。在那個一夫多妻製的社會,作為這種家庭的男主人,他可以維持這個正妻崇高的地位,但是他自己的性滿足,則要尋找另外的女性,賈政找的是趙姨娘——曆來有不少讀者覺得納悶,那麼一個蠍蠍蜇蜇,言語、舉止不雅的女子,怎麼會得到他的寵幸?賈政是否有“嗜痂之癖”?但這也許恰恰說明,賈政是一個很特別的生命存在,他在性取向上可能有某種深深的隱私。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書裏多次寫到趙姨娘和賈環的醜態,有時候他們出醜時薛寶釵就在現場,但她總是采取善待的姿態,事後也絕無閑言碎語。林黛玉當然也沒有惡待趙姨娘和賈環,但起碼是背後向賈寶玉說過一次閑話——說趙姨娘到瀟湘館來問聲好,其實是從探春那裏出來以後的一個順路人情。這就說明薛寶釵比黛玉有心眼,她心裏還是明白的,得罪趙姨娘,那就可能導致趙姨娘在伺候賈政睡覺的時候,在賈政耳邊“下蛆”,而到頭來賈政是榮國府無可爭議的法定主人,縱使王夫人一心一意要締結“金玉姻緣”,一般情況下賈政也不會成為障礙,但倘若因為得罪趙姨娘而導致賈政的不快,那就“小不忍亂大謀”了。

薛寶釵在榮國府呆久了以後,她看得很清楚,在賈寶玉的婚姻問題上,如無意外,姨父賈政會放權給姨媽王夫人,王夫人向賈政彙報,賈政聽了以後覺得沒有什麼不妥,會說“知道了,可以”,就等於給奏事折子蓋上了表示批準的大紅印章。姨父賈政不是實現“金玉姻緣”的阻力,姨媽王夫人又是動力,更不用她再做什麼工作了,她所麵臨的障礙,就是賈母。她必須在賈母身上下功夫。前麵講過,她在背後支撐史湘雲搞起食蟹、賞菊的盛會,就是暗寫她要在賈母心目中增加得分。

榮國府的情況很特別。我在前麵一再指出,這部書它是“真事隱,假語存”,曹雪芹筆下出現的這個文本,具有家族史的因素。通過原型研究,我們可以知道,在真實的生活裏,賈政的原型曹並不是賈母原型李氏的親兒子,王夫人原型也並不是賈母原型李氏的親兒媳婦,他們兩個是成年以後才過繼來的。《 紅樓夢 》雖然是“假語”,是小說,但曹雪芹卻有意地把一組角色之間的關係,按照“真事”中的過繼狀態來加以描繪。

一般來說,在當時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如果兒子是親生的,兒媳婦是自己挑選娶過來的,作為一個寡母,兒子、兒媳婦雖然必須按照宗法道德約束來孝順她,但也不必對她敬畏到言聽計從的地步。但是,在真實的生活中曹家的情況很特別,曹寅和他的親兒子曹顒在江寧織造任上相繼亡故後,康熙皇帝就問蘇州織造李煦:曹寅的哪一個侄子可以過繼到曹寅未亡人跟前,繼續擔任江寧織造?在回複皇帝以前,李煦肯定問過曹寅未亡人——那其實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親妹妹。因此,最後李煦跟康熙報告,曹這個侄子最合適。於是康熙批準以後,曹和他妻子就到了李氏跟前,他們當然懂得,這個繼母非同小可,他們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與其說是皇帝通過李煦恩賜的,不如說是李氏挑選的。因此,折射到小說裏,以這一組生活原型演變的藝術形象,就具有許多微妙的地方。我們從許多情節和細節裏可以感覺到,賈母和賈政夫婦之間,隻有禮數,沒多少感情,但賈母的威嚴超過常態,雖然平時賈母似乎隻是吃喝玩樂、頤養天年,但家庭裏的一些重大事務,尤其是寶玉何時娶誰為正妻這件事,賈母如果不宣布放權,他們是絕對不敢擅作主張的,縱使王夫人滿心滿意要落實“金玉姻緣”,她首先不可逾越賈政,縱使賈政平時不問家事,王夫人跟他提出娶寶釵為寶玉正妻,賈政自己沒什麼意見,樂得同意,但賈政必須得自己或者通過王夫人再去請示賈母,而隻要賈母不同意,甚至不表態,賈政就一定不敢忤逆,王夫人也就隻能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