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講觀花修竹能幾時?(1 / 3)

第五十九講觀花修竹能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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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花修竹,後麵還有四個字:酌酒吟詩。這是《 紅樓夢 》第一回,寫到甄士隱這個人物,介紹他的生存狀態時出現的語彙。

書裏說甄士隱的身份是“鄉宦”。查《 現代漢語詞典 》,沒有“鄉宦”的詞條,查《 辭海 》,連增補本也查了,也沒有這個詞條,到百度網上去查電子詞典,也沒有這個詞彙,但是點擊網頁,卻有一係列涉及“鄉宦”兩個字的信息出現,多半是古典小說或者相關評論裏的內容,也包括《 紅樓夢 》裏關於甄士隱的文字。那麼,鄉宦是一種什麼身份呢?

從書裏描寫看來,甄士隱住在姑蘇閶門外十裏街仁清巷葫蘆廟隔壁,從空間位置上說,不在城裏,但也還不是鄉野,用今天的語彙說,是居住在“城鄉結合部”,城裏人認為那裏已經是“郊區”,真正的農村裏的農夫可能又會認為那裏是“街市”。從社會族群的歸屬來說,甄士隱一定是當過官,但書裏看不到他還在繼續當官的跡象,顯然他已經用不著上班理事了,過的是閑居的生活。但是他的年齡呢,說是“如今年紀半百,膝下無兒,隻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也不能算很老,脂硯齋說曹雪芹的寫法是“不出榮國大族,先寫鄉宦小家”。後來寫到榮國府,賈政出場,那員外郎賈政的形象,似乎比第一回的甄士隱還要略老些,每天去上班,案牘勞煩,有時還要出長差,雖然住在豪華的大宅院裏,但真正能夠跟親屬一起享受閑適的機會很少。他在大觀園建成後去驗收時,看到稻香村的景象,說了句“未免勾起我歸農之意”,過去有的論家就說他是虛偽,我倒覺得賈政那樣說,起碼是“一時的真誠”。

甄士隱年紀不過是剛及半百,何以就可以有官宦的身份而又不必去打理官宦的事務?他“每日隻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成為“神仙一流人品”,“家中雖無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書裏沒有更多的交代,我們無法知道他沒到退休的年齡,怎麼就掛冠而居,看來不大像是被貶斥的,即使是被罷了官,用今天官場的行話來說,也是“軟著陸”,權力是沒有了,尊嚴還在,自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主動取邊緣生存的姿態,倒也悠哉遊哉,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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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隱在整部《 紅樓夢 》裏,隻是個起引子作用的人物,他和賈雨村一樣,具有象征意義,即“真事隱,假語存”,實際上也就是作者告訴讀者,他是從生活原型出發來寫這部書的,“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攝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也”。

在故事正式開始前的“楔子”裏,曹雪芹還有這樣的說法:“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那時的社會,呈葫蘆形態,兩頭大,中間小。所謂兩頭大,不是兩頭一邊大,富者那一頭,好比接近葫蘆嘴的那個小鼓肚,四大家族,寧、榮二府,都屬於其中的一部分,這個社會族群的基本心態,就是貪得無厭,第七十二回賈璉對王熙鳳說:“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聽聽這口氣,胃口有多大!貧者那一頭呢,好比葫蘆底部的那個大鼓肚,書裏寫到的王狗兒家,算是較窮的了,其實比起那些社會最底層的更大量的生命存在,還是強許多,王狗兒的嶽母劉姥姥畢竟還能挖掘出跟葫蘆那頭的富貴鼓肚裏的人際關係來,破著臉跑到榮國府裏去“打秋風”,憑借裝傻充愣插科打諢竟然滿載而歸,這是葫蘆底下那個大鼓肚裏的更多人家不可能有的幸運。曹雪芹寫《 紅樓夢 》,他主要是寫葫蘆嘴下邊那個小鼓肚裏的故事,葫蘆底部大鼓肚的事情寫得很少,但是,他的了不起之處,就在於通過寫貴族家庭的榮辱興衰,讓讀者對那個時代的整個“葫蘆”的形態,通過閱讀中的想象和補充,都能了然於心。

甄士隱出場的時候,既不在葫蘆的小鼓肚裏,也不在葫蘆的大鼓肚裏,而是在兩個鼓肚之間的那個細頸當中,具體而言,也就是非貧非富。今天把這種人叫做中產階層,這個社會族群在漫長的中國曆史進程中,始終似有若無,是“兩頭大中間小”的那個“小中間”。直到上個世紀後二十年以後,這個“葫蘆頸”才開始拉長、變粗,但也隻是跟過去比,長了一點、粗了一點,跟兩頭比,就還是顯得勢單力薄、幼稚脆弱。

中產階層最可自慰之處是衣食無憂。說甄士隱是鄉宦,他有沒有定期發放的宦銀呢?看來是沒有,如果有,他後來也就不一定非去依靠嶽丈。但他有帶夾道的住宅,書房外有小花園,至少有兩個使喚丫頭和一個男仆一個小童,生活可謂小康。他的經濟來源,應該是當官宦時積攢了一些俸祿,後來置了點田莊,從中取租。

在那樣一個時代,中產階層尤其是一個變動最大的社會族群。葫蘆上頭小鼓肚裏的一些人,會因為種種原因,從那個小鼓肚裏墜落到葫蘆頸裏來,比如書裏的柳湘蓮,就是破落世家的飄零子弟,從生存狀態上看,比甄士隱更曖昧,具有遊動、冒險的浪漫特征,但從經濟生活小康和政治上的邊緣化上看,可以與甄士隱一起劃歸到中產階層一類中。葫蘆底下的大鼓肚裏,也會有一些人通過這樣那樣的辦法,使自己從大鼓肚上升到葫蘆頸中,劉姥姥的努力使王狗兒家達到小康便是一個例子;像醉金剛倪二,雖說是市井無賴潑皮之流,但是經濟上逐漸增加著積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受主流政治約束自由生活,其實也是補充入中產階層的一員。

中產階層的成員,有安分不安分之別。甄士隱屬於安分者。他滿足已達到的經濟狀態和生活格局,過著享受瑣屑生活樂趣的雅致而悠閑的生活。書裏寫到他抱著愛女到街門前看那過會的熱鬧。過會,曹雪芹沒有展開描寫,但那種鄉俗直到上世紀仍活躍在中國民間,魯迅先生寫過一篇《 五猖會 》,記錄他目擊的景況:“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過了許久,‘高照’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至於用鼻尖。其次是所謂‘高蹺’,‘抬閣’,‘馬頭’了……”“卻隻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過會,雖然多半有迷信的成分,比如祈雨,但那華麗的遊行方式,卻構成了俗世的共享歡樂。

據周汝昌先生考證,曹雪芹出生於雍正二年閏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 紅樓夢 》第一回寫一僧一道要把幻化為通靈寶玉的女媧補天剩餘石拿到太虛幻境警幻仙姑那裏,讓警幻仙姑將它夾帶到“一幹風流孽鬼”當中,讓它下凡曆劫,實際就是讓賈寶玉落草時,嘴裏銜上它,因此賈寶玉和通靈寶玉在人世間的“凡齡”,總是一致的。書裏寫到甄士隱夢中見到一僧一道,還與通靈寶玉有一麵之緣,還跟到了太虛幻境的大牌坊下,但就在這時,“忽聽得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從夢中驚醒,他大叫一聲“定睛一看,隻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可見是久旱景象,接下去寫他抱著英蓮看過會的熱鬧,那過會的內容,應該就是祈雨。而曹雪芹誕生時,恰逢久旱後降下傾盆大雨,金陵一帶旱情得到緩解,這也是他父親給他取名為“霑”的緣由。細讀《 紅樓夢 》裏第一回的文字,就覺得周先生的論述很有道理,這一回暗寫了賈寶玉的降生,元妃省親那年賈寶玉十三歲,往回推十三年,就是甄士隱抱著女兒在門前看過會的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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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隱的中產階層生活,被曹雪芹寫得很生動,也很透徹。

中產階層的居住條件,比貧者要好,但跟寧、榮兩府那樣的貴族階級比起來,就不僅是寒酸,而且,有一個最鮮明的差別,那就是無法享受“隔離帶”的保護。

《 紅樓夢 》裏的寧、榮二府,之間是有小巷隔開的,但那小巷也屬於他們的私產,外人不得擅入,他們也可以根據生活需求加以改造利用。府第有高大的圍牆,門禁森嚴。書裏寫劉姥姥一闖榮國府,“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隻見簇簇轎馬……蹭到角門前,隻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上前低聲下氣地去求他們往裏通報,那些人連攆逐她的興致都沒有,“都不瞅睬”,誆她到一邊去傻等,要不是內中一位老年人發了點善心,支使她繞到後門去尋機會,那劉姥姥就是等到太陽落山,也難邁進府門。把貴族階級跟貧民阻隔開的不僅有建築格局上的空間距離,更有由下屬仆人所形成的人際距離和心理距離。

中產階層就難以那麼居住了。甄士隱雖然有還比較寬敞的居住空間,但隔壁就是葫蘆廟,以及其他鄰居。甄士隱本人對這樣的居住條件非常適應,他會抱著女兒到門外看過會。賈赦、賈政乃至賈珍,會出現在府第門外,抱著或牽著自己的孩子,看街上的熱鬧嗎?賈母在大觀園探春住的秋爽齋裏,忽然聽到鼓樂聲,以為那是街上傳來的哪家娶媳婦的熱鬧,圍隨她身邊的人們就都笑著跟她解釋,平頭百姓住的那些街巷離得很遠,就是有人娶媳婦,哪裏聽得見?那鼓樂聲,是從府裏梨香院那邊傳過來的,是他們家的小戲班子的女孩子們,在演練呢。社會上的富人,其富貴程度越高,住宅越高級,跟社會貧民的空間距離就越大,情感和心理距離也越遠,這是一種規律性現象。

不僅是進入自己的官衙和住宅會有一個隔離帶,就是出行時,貴族人物也有保護性屏障。賈雨村發達後,以新太爺身份重回故地,甄家在門前買線的丫頭早被喝道聲嚇回家門,“隱在門內看時,隻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

有些中產階層的人士,為自己還不能富貴羞愧,主要就羞愧在財不夠巨大、宅不能獨立、行不能氣粗上。

甄士隱卻屬於深諳“小康勝大富”的中產階層成員。他不但會抱著女兒出門去看過會的熱鬧,而且,還會踏著月光,去隔壁葫蘆廟,邀淹蹇寄居在那裏的窮儒賈雨村到自己書房裏共酌節酒,歡度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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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當勞快餐店的“巨無霸”漢堡包,兩個麵包片當中的內容,相當豐富,這裏不去討論其究竟有無營養價值,隻是作為一個比喻,可以形象地知道,當今一些發達國家社會的構成,已經很像那個模樣,就是中產階層已經坐大,成為社會中最主要,也最豐富多彩、多滋多味的一種構成。但是,《 紅樓夢 》所描寫的那個社會,像甄士隱那樣的中產階層存在,就很難拿肉末火燒裏的肉末來比喻。實際上拿任何一種帶夾餡的食物比擬都不恰當。甄士隱那樣的人物在那個社會裏,即便他主觀上再想超脫,也還是逃不出“受夾板氣”的總體處境。

書裏寫了甄士隱兩次約請賈雨村到書房小酌。中秋節已經是第二次。第一次就在抱女兒看過會之後,那還是白天很長的夏日裏。“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這位嚴老爺是不速之客。按說甄士隱已無官職,無涉公務,可以不必接待這種未預先約定的客人,但是,“家人飛報”,一個“飛”字,打破了平日甄宅的寧靜,要麼是那來客身份非同小可,家人早已知曉,要麼是雖然以前沒來過,但未入宅門便排場來頭嚇壞了家人,顯然,這是來自社會葫蘆那上鼓肚的一員,盡管甄士隱已經無職賦閑,也依然不能不立即接待。甄士隱不得不把賈雨村晾在一邊,且去應付。誰知那嚴老爺哪裏是那麼好打發的,甄士隱竟不得不留飯招待,連過書房來招呼一下賈雨村的工夫也抽不出來,賈雨村隻好從夾道中出門,自回葫蘆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