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講五月之柳夢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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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是怎樣的景象?《 紅樓夢 》第十七、十八回對之有細致入微的描寫。那些宏大的華麗空間不去說它了,在賈政和一群清客以及賈寶玉初遊大觀園時,有一筆過場戲性質的描寫: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光這些點綴在正景之間的園林小品,就足令人心醉神迷了。
曹雪芹有意不在前麵把大觀園的景物寫盡,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一把子四根水蔥”的美人兒來榮府客居,壽怡紅擺壽筵,以及第七十六回中秋品笛、黛湘聯詩等後麵的情節裏,他很自然地補充描寫了大觀園裏的許多景物,如秋爽齋、紅香圃、蘆雪廣、凸碧堂、凹晶館、翠樾埭……
“劉姥姥進大觀園”,成為了一句流傳甚廣的民間俗語。已故著名文學理論家,也是紅學家的何其芳先生曾提出過“典型共名說”,認為衡量一個文學形象夠不夠得上藝術典型,就看這一形象是否被廣大讀者當成了一種社會生命存在的“共名”,比如賈寶玉,人們讀過《 紅樓夢 》以後,往往就會把生活中那種自己特別願意在少女群中玩耍,而少女們也都特別願意跟他交往那樣的少男,稱作“賈寶玉”,因此判定賈寶玉達到了藝術典型的高度;像王熙鳳、林黛玉、劉姥姥……都達到了“共名”的效果。“她可真是個鳳辣子!”“你真是個林妹妹!”“我可真成劉姥姥進大觀園啦!”這類人們在生活裏的隨口議論,都是這些文學人物因取得“共名”效應而可以判定為藝術典型的例證。但是,幾乎沒有人會對生活中的某人指認為“真是一個王夫人”,或感歎“哪裏跑來個薛姨媽”。王夫人和薛姨媽盡管也是寫得頗為生動的文學人物,卻還夠不上是藝術典型。何其芳先生的立論在當時(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 )就受到一些人批評,引起不小的爭論,有興趣的人士可以找出當年那些論辯的文章來讀,不管讀後是否認同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但是對何先生善於獨立思考,敢於發表新穎的見解,大概還都是會佩服的。任何學術課題,允許提出新說,容納“驚世駭俗”的見解,應該是推動學術進步的一個前提,海納百川,方呈浩瀚。
劉姥姥夠得上藝術典型,“劉姥姥進大觀園”也夠得上是典型的人生處境。所謂“劉姥姥進大觀園”,就是指一個大老粗進入了一個他或她本沒有機會進入的高檔空間,意味著僥幸,也往往表示著“豬八戒吃人參果,那麼好的東西卻品不出味兒來”的意思。順帶說一下,以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來衡量《 西遊記 》裏的角色,那麼孫悟空、豬八戒、唐僧、白骨精都能成為“共名”因而夠得上是藝術典型,沙和尚難以成為“共名”,因而就夠不上。
劉姥姥不僅是僥幸,簡直是幸運,賈母把她帶進大觀園讓她逛了個夠,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她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麼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劉姥姥比豬八戒強一些,對大觀園這個“人參果”還算有點“比年畫還強”的審美感受,但從粗陋空間闖進精致空間,她出恭後一個人迷路繞到了怡紅院,雖然對呈現於眼前的各種事物不斷吃驚,卻全然沒有審美愉悅產生,最後竟仰身倒在寶玉臥榻,一頓臭屁,酣然一覺。一個生命的慣常空間,養成了一個生命的慣常思維、慣常情感和慣常的行為方式,那是很難改變的,除非他或她還年輕,對於從現有的粗陋的生存空間掙脫出去,進入一個精致的高層次空間,並且能在其中長久立足,還抱有熱切的憧憬與付諸行動的勇氣。
曹雪芹寫大觀園,最厲害的一筆我以為是在第六十回,大觀園什麼模樣?“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大觀園宜作麵麵觀,在有的人眼裏,所看到的景色,竟不過爾爾。
那是誰眼裏的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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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形容大觀園的,是柳五兒。
柳五兒是內廚房管事柳嫂子的女兒。
大觀園建成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單設廚房,住在園子裏的寶玉、李紈和眾姐妹們,到吃飯的時候還得走出大觀園,到上房,也就是王夫人那裏,或者賈母那裏去吃飯,這在書裏是有描寫的。大觀園裏的丫頭們又到哪裏吃飯呢?書裏沒有明確交代,估計更是要走出園子,去跟園子外的那些丫頭們一起吃飯。大觀園本身不小,出了大觀園到王夫人或賈母那邊,還要走很多路,到了秋冬和春寒時分,園子裏的人吃飯真是很不方便。於是,作為榮國府實際上的總管,王熙鳳有一次就提出來,在大觀園後身單設一個廚房,也就是區別於府裏總廚房的內廚房,專門供應住在園子裏的主子和丫頭們的飯食。這是在第五十一回末尾交代的。王夫人首先讚同:“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單給他們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裏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麅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王熙鳳就更堅定地表態:“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裏添了,那裏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於是拍板定奪,大觀園內廚房開張。
主子們一項新政的推行,會給下麵仆役層裏的一部分人帶來實際利益。
“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從後麵的描寫裏我們看到,實際上被挑為內廚房總管的隻是一個女人,就是柳嫂子。
柳嫂子原來在梨香院裏管點事,可能就是那裏的廚子。梨香院原是榮國公用來打坐靜養的一個空間,一度閑置,薛姨媽一家從南方進京投奔榮國府後,在裏麵住過,後來又從那裏搬到另一處院落。為籌備元妃省親,賈府派賈薔從南方買來十二個女孩子,訓練他們唱戲,每個女孩都認一個婦人為幹媽,十二個女孩也就是“紅樓十二官”,在梨香院集中居住排練時,女孩們和那裏的婦人們關係就很複雜,有處得好的,有處得不好的,而其中唱小旦的芳官,和柳嫂子關係非常之好。再後來,由於朝廷裏薨了老太妃,元妃不再省親,貴族家庭不許演戲,賈府就解散了梨香院的戲班子,十二官裏死掉了一個,有三個不願意留在賈府另謀生路去了,還有八個則被分配給賈府的主子當丫頭,芳官很幸運地被分配到了怡紅院,並且很快得到寶玉寵愛;八個留下的唱戲姑娘的幹媽,隨幹女兒到各房中為仆,而芳官的幹媽的親女兒春燕和小鳩兒,也正是怡紅院的丫頭,人際關係交錯糾結,寫得很有意思。
芳官的幹媽何婆,開始對芳官很不好,掌握著芳官的那份月錢,卻不往芳官身上使,芳官洗頭都洗不痛快,於是爆發了怡紅院裏有名的“洗頭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芳官的幹媽對芳官很苛嗇,但是,柳嫂卻對芳官非常好,投桃報李,芳官因此也對柳嫂格外關照。
曹雪芹寫大觀園,寫大觀園裏的生命,是立體的寫法,他不僅寫主子,寫丫頭,也寫相對底層的仆役小廝,寫他們不同的生存狀態和生命訴求。第六十一回開頭,他特意寫了一段剃榪子蓋頭——榪子就是馬桶——的小廝跟柳嫂子在後角門發生口角的情節,這些“過場戲”絕非可有可無的文字,而是使《 紅樓夢 》的文本更豐滿更精致、更能揭示世道人心的精彩筆觸,建議大家讀時不要草草掠過。
那榪子蓋發型的小廝扭著柳嫂子,求她從園子裏摘些果子來給他吃,柳嫂子就說他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意思是那小廝的舅母姨娘就是園子裏承包管理果樹的,不問她們去要,卻要到自己跟前來。小廝聽了,就反唇相譏,揭出柳家的一樁隱私來,那就是柳家的女兒“有了好地方了”。柳家的不承認,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了?”那小廝就笑道:“別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裏聽哈,裏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柳家的女兒柳五兒,正謀求到“好地方”去“成個體統”,此事正進行中,尚未實現,但是,就連看角門的芥豆小廝,也都知悉。柳家的內牽,就是芳官,芳官已經跟寶玉推薦了柳五兒,因為林紅玉口角伶俐辦事爽快被王熙鳳要走,怡紅院的丫頭編製恰有空缺,柳五兒的補進,正逢機會。本來這事也不複雜,但是,柳五兒自己有個弱症,需調養好才行,而大觀園裏又正逢“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亂哄哄的情況下,賈寶玉也顧不上點名要人。於是,雖然前景美妙,柳五兒一時卻還隻能窩在大觀園之外,灰色生存。當然,因為她母親是大觀園內廚房的管事,她能夠進入角門,在大觀園後身作為廚房的那五間大房子內外活動,那也算是大觀園的一部分了,再往裏,她是不敢隨便去的,但又常常忍不住把腳步往裏邁,把身子往裏移,一顆心怦怦然,想偷窺一下園中美景。但那山子野設計的園林,把主子活動區與廚子雜役類奴才勞作區,分割得非常清晰,用許多的大山石大樹木和高牆屋壁,形成一道屏障,將二者互相遮蔽。於是咫尺天涯,人間兩域,柳五兒在“不成體統”的時候,是不能越雷池而觸戒律的。
可憐的柳五兒,她膽氣壯時,也曾試圖多往裏走走,但所看到的,當芳官問起來時,也隻能感歎:“今兒精神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致也沒看見。”
一個生命,向往著一個自己暫時去不了的空間,這是人世間最常見的心態。3
生命和空間的關係,是一個特別值得探討的問題。
當然,生命和時間的關係,也需要探討,但對於一般的人來說,似乎不那麼迫切。“我為什麼沒生在唐朝而生在了現在?”有這種追問的人實在很少。“我為什麼沒趕上抗日戰爭?要那時候出生參加打鬼子的戰鬥多來勁兒!”這類話語雖然會偶爾聽到,但完全用不著認真回應,不過說說而已。絕大多數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出生時間,珍視自己的生日,即使對於所處的時代有諸多不滿,但深知自己的生命不可能更易到另外的時段,因此,對於自己生命和時間的關係,也就往往不再去深想細究。
但是,在同一時間段裏,生命和空間的關係,就存在著一個轉移的可能性。在改革開放以前,拿北京來說,同在一城,都是少年,“大院裏的”和“雜院裏的”,兩種生活空間,生活狀態、心理定勢、語言特點、情感表達……就會很不一樣。那“機關( 或部隊 )大院”的空間,與“雜院”的空間,可能就在同一條胡同裏,甚至相互間隻有一牆之隔,但牆兩邊,兩種空間裏,人生狀態卻會有明顯的不同。還有一種高級四合院的空間,也就是首長住宅,那個空間裏的生活狀態,跟“大院”裏的又有所不同。在那個曆史階段裏,一個“雜院”空間裏的少男或少女,就往往會羨慕“大院”空間裏的“革幹”( 或“革軍” )子弟,有的就可能會像《 紅樓夢 》裏的柳五兒一樣,憧憬著自己有一天也能轉移到那樣一個比自己所出身的空間更高級的空間裏,去品嚐人生的更甜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