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講惜春懶畫大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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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作畫,常被認為是《 紅樓夢 》中可以與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臥相媲美的一個場景。在由《 紅樓夢 》文本衍生出的繪畫、雕塑等造型藝術裏,惜春作畫被一再表現,例如天津民間藝術大師泥人張,就有惜春作畫的情景泥塑,那作品大約創作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原作據說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它被一再地複製,當作高檔工藝美術品出售,流傳到海外,其照片也被當時許多報刊雜誌廣泛刊登,給我個人留下的印象極其深刻,現在一閉眼,還恍若就在眼前。
記憶裏,那作品的妙處就是不僅塑造出了畫案前捏筆凝神構思的惜春,還環繞著那畫案,塑造出了一旁觀賞的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探春等諸多的形象,個個獨具與性格吻合的神態,而且布局疏密得宜,整體上氤氳出一種詩情畫意。
但是後來對《 紅樓夢 》作文本細讀,就發現其實在前八十回文本裏並沒有一段文字具體地描摹出惜春作畫的情況,更沒有眾人圍觀欣賞的那麼一個場景。隻在第四十五回裏有淡淡的這麼幾句:“一日外麵礬了絹,起了稿子拿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裏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裏來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麵。”再有就是第四十八回,李紈領著眾人到了惜春那裏,“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有觀畫的交代,並無作畫的描寫,而且惜春顯得憊懶不堪。那麼,曹雪芹會在八十回後去描寫惜春作畫嗎?書至七十四回,沒等外頭抄進來,賈府窩裏鬥,自己已經抄檢大觀園了,而惜春就“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了,她的大丫頭入畫,在她堅持下被尤氏帶走,這當然是一個喻意——“入畫”已去,還能有作畫的心情和舉動嗎?曹雪芹在後二十八回裏,肯定更不會有惜春精心作畫、眾人圍賞的描寫。
但是,惜春作畫,曆來的讀者都有一種“作者未寫我自寫”的閱讀想象。一位“紅迷”朋友乍聽我說書裏並沒有泥人張塑出的那樣一個場景,頗為疑惑:“真的嗎?”後來他回去細檢全書,證實果然如此。那位“紅迷”朋友感歎:“曹雪芹真大手筆!其不寫之寫,也能令讀者獲得豐富的審美感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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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這個角色,曹雪芹從其大丫頭的命名上就預設出她有一定的繪畫才能。賈氏四姝——元、迎、探、惜,名字諧“原應歎息”;大丫頭呢,分別是抱琴、司棋、待書、入畫。這意味著她們出生在詩禮之家,都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元春可能會操琴,迎春在書裏有下棋的表現,探春所居住的秋爽齋( 又叫秋掩書屋 )裏的布置,顯示出她絕非一般的書法愛好者,而惜春呢,明說她會畫畫兒。附帶說一下,諸多古本裏麵,探春的大丫頭有“侍書”、“待書”兩種寫法,都說得通,但比較而言,更接近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應該是“待書”。“待書”與“入畫”形成巧妙的對應:一個是“等待書寫出來”,一個卻是“已經畫了出來”。
惜春平時作畫,不過是隨興消遣。探春平時揮毫,卻是大家風範——屋裏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好生了得!書裏沒怎麼具體描寫惜春屋裏的景象,據惜春自己說,她並沒有什麼正經的畫具,“不過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隻有赭石、廣花、滕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枝著色筆就完了”,用如此簡單的工具和材料,隻能是畫些寫意的小品,氣象比探春揮灑書法相去很遠。
惜春本來不過是來了情緒隨便畫上幾筆,沒想到卻突然被府裏老祖宗賈母派定了一樁浩大的繪畫工程。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她到大觀園裏足逛。在園中最關鍵的一個景點沁芳亭——那裏能夠觀覽到園中最精華的部分——賈母坐在丫鬟鋪在欄杆榻板的大錦褥子上,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麼得到那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真有那麼個地方。誰知我今兒進了這園子一瞧,竟比那畫兒上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聽劉姥姥這麼說,賈母就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偏又反應過度,跑過去拉著惜春的手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脫生的罷。”這麼一來,惜春就等於被規定了一項任務——畫大觀園全景圖。
賈母派惜春畫大觀園全景圖,當然並非真是把畫成的巨作送給劉姥姥,劉姥姥即使一直記得這件事,也肯定不會主動來討要這樣一幅長卷。看去似乎隻是因戲言而起,實際上賈母命惜春畫這個作品有她內心的一種需求。這位自稱以重孫媳婦身份嫁進賈家,曆經五十四年,眼見賈家又有了重孫媳婦的老祖宗( 她說這話在第四十七回,那時賈家的重孫子媳婦應該是賈蓉續娶的妻子——通行本寫作“胡氏”,不對,曹雪芹筆下是許氏 ),深知整個家族實際上已經進入了黃昏期,但她仍執拗地要精細地享受眼下的每一時刻,要把“夕陽無限好”通過孫女兒惜春的畫筆永駐自己和家族心中。
賈母對這幅( 應該是畫成一個至少幾米長的卷軸 )畫兒非常重視。本來,似乎把大觀園的園林勝景畫下來也就行了,但賈母有明確的指示,惜春聽了這樣訴苦:“原說隻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上細畫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上細畫樓台”是什麼意思?“上細畫”就是工筆細繪,惜春原來畫寫意小品,可能也偶爾畫幾筆亭台樓閣,不過是筆到意到,點到為止,現在按賈母的指示必須“上細畫”那些園子裏的樓台,這已經不對惜春的專長,何況賈母定下的主題是“園中行樂”,此圖完成如果題款,還不能題為《 大觀園全景圖 》,必得題為《 大觀園行樂圖 》才行。行樂,就必須畫上不少的動態人物。中國畫凡寫意的這一派,畫人物都比較弱,甚至根本不涉及人物題材,像我們所熟知的近代國畫大師齊白石,他的寫意畫,精彩的還是蝦米小雞蝌蚪,或菜蔬花卉,人物畫數量少,精彩的更少。
賈母的命令,在賈府就是聖旨,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能做到的固然馬上就去做,做不到的,創造條件也一定要將其完成。惜春向大觀園的詩歌團體海棠社請一年的假,來爭取完成這樁艱難的創作任務( 後來是先給她半年的“創作假” );薛寶釵大展通才,本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聖訓,不僅發揮了一番關於繪畫的高論,還在具體的畫具、原料、輔助器材方麵開列出了長長的單子;鳳姐作為管家,也騰出工夫先到府裏倉庫尋出許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著銀子到外麵去購買齊全,並且寶玉又宣稱將代為去向兩位會畫畫的清客相公—— 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畫工細樓台,一位程日興畫仕女美人是絕技——谘詢,後來更找出了當年建造省親別墅的圖紙,讓人先礬了絹,在上頭起了稿子,拿來作為藝術創作的基礎,真是諸事具備,隻欠東風——東風就是惜春本人,但這東風卻懶懶遲遲,總未見其勁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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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算得是一位有相當學識和藝術鑒賞力的貴族婦女,她的“文藝思想”也並不保守,她在正經的“表演藝術家”( 說書的“女先兒” )麵前,能夠“破陳腐舊套”,按說她布置惜春繪製《 大觀園行樂圖 》,即使算不上是“內行領導內行”,起碼不能算是“外行領導內行”的“瞎指揮”。
賈母的審美情趣確實屬於上乘。雪天在大觀園裏優遊,“一看四麵,粉粧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她就問身邊的人:“你們瞧這雪坡上配上他這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樣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裏掛的仇十洲畫的《 豔雪圖 》。”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夠這樣好。”在這之前,她已經視察過惜春的住處,“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隻問畫兒在那裏。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惜春提出的客觀困難,在越來越冷的嚴冬是無法克服的,賈母作為其“創作任務”的命令者,卻絲毫不考慮創作者的難處,隻嫌惜春“托懶”,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寶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鏡頭”後,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隻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隻得應了。
惜春畢竟還缺乏“藝術家的脾氣”。我們都應該記得,賈府裏是有真正的藝術家的,那就是齡官。齡官是賈府為準備元妃省親,專門派賈薔往姑蘇買來的十二個小戲子之一。元妃省親,她們“紅樓十二官”果然派上了用場:“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粧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的情狀……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 遊園 》、《 驚夢 》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 相約 》、《 相罵 》二出,賈薔扭他不過,隻得依他作了。”那時候京劇還沒有產生,演員的行當究竟怎麼劃分,我們很難搞清楚,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討論時說,反正齡官唱的是旦角,按說《 遊園 》、《 驚夢 》和《 相約 》、《 相罵 》都是旦角戲,又沒讓她反串,她怎麼能以“非本角之戲”拒演呢?而且元妃省親是何等嚴肅莊重的場合,她非唱《 相罵 》,從戲名上也犯忌諱啊!但曹雪芹就寫出了這麼一位優伶,她以全部的人格尊嚴,捍衛自己藝術創作的絕對自由,當然,她的目的也並不是要“抗上”,她沒有絲毫政治上的訴求,她就是“為藝術而藝術”,她執意不按“行政命令”而作,到頭來“命令者”也“隻得依他”,而她也就在“本角之戲”中大放光彩。結果呢,“元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又給了許多賞賜。
“上細畫樓台”,還要畫許多行樂的人物,更要把指定的雪中折梅美人“照樣一筆別錯”地“快快添上”,這是惜春的“本角之戲”嗎?當然不是,但惜春卻無法“拒演”,這是惜春的悲苦之處。她惟一的對策也就是“托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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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靠的資料證明,曹雪芹本人就善畫。他的好友敦敏有《 題芹圃畫石 》 的詩,芹圃是曹雪芹的號,這首詩是這樣的:“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可見曹雪芹畫得非常好,而且通過畫幅顯示出桀驁不馴的性格,人如其畫,畫如其人,可惜現在我們隻能看到這首題畫詩,而尋覓不到曹雪芹的原畫。從詩裏形容推測,曹雪芹也是以寫意風格來作畫的。
曹雪芹後來貧居京郊西山腳下,他雖作為正白旗包衣世家的子弟,會領到一定數額的錢糧,但嗜酒如狂的他,少不得還要“賣畫錢來付酒家”——這也是敦敏詩裏的句子,他們交往如至親,這樣的詩句絕不會是憑空想象,而是曹雪芹生活狀態的白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