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死了。
他剛才還在說起自己遠在千裏之外的親人,掛念心中的老母親,剛才還說以後要賺錢給母親養老看病,剛說想回家蓋房子娶個漂亮的老婆。
然而此刻他瞪得無神的雙眼,身體被攪拌機絞得四肢粉碎,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軟趴趴趴在地上。
賈周蒼白的嘴唇抖抖,沉默地看著他們把屍體蓋上白布,鮮紅的血液在白布上漫開,仿佛一句不祥的詛咒。
賈周胃裏一陣翻滾,突然很想嘔吐。
他身子發冷,臉色鐵青,注意到臉上一點點濕潤,往頭上一看,才發現不知道麼時候天空鋪滿烏雲,點點細雨落了下來。
工地出了這樣的故,當然不能再繼續下去。
工頭通知了方棠棠他們後,又電話通知張進的親人,小城沒有火葬場,屍體隻能冰冷地躺在工地上。
方棠棠等人跑下來後,工頭像看到了救星,連忙問:“方小姐,你們看這可怎麼辦?他是自己跳進去的,我們都看見!”
旁邊的工人也紛紛附和:“對啊對啊,就跟撞邪一樣。”
“呸,你別瞎說,哪有麼撞邪啊,我說張進肯定是有病。”
“對,平時看他都挺正常的阿。”
先前那人啐:“沒病能直接跳進攪拌機裏啊?你跳嗎?”
“草你別咒我!”
方棠棠皺緊眉,看眼張進的死狀,忍住別開臉,忍再看。陸漣朝她說:“是跳進攪拌機裏,但是……”
方棠棠明白他想說麼:“他的表情很奇怪。”
張進大張著嘴,嘴角上翹,像臨死的時候還在大笑。
有麼能讓他笑得這麼開心?
一個工人突然撓撓頭,說:“他跑過去前我問他去幹嘛,他還回句,我知道自己聽錯沒有,怎麼可能呢?”
方棠棠問:“說的是什麼?”
工人皺眉:“我問他去幹麼,他說,說……我、我媽喊我回家吃飯?”
就算氣氛緊張,還是有個人忍住笑起來。
工頭罵:“吃你媽的飯,這都什麼時候你他嗎還有心思開玩笑。”
那工人很無辜地說:“我沒有撒謊!是我撒謊我也這麼跳下去好吧?”
方棠棠:“亂說這種話。”
她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屍體,很久沒有說話。
身後傳來賈婆婆的聲音。
賈婆婆邁著小碎步跑下山,看見賈周終於放心,放下量他,擔心地問:“怎麼回啊?讓娘看看有沒有受傷,出什麼啊?”
確認賈周沒有後,她看到地上的屍體,駭一跳,倒退步。
賈周擋在她前麵,“媽,你回去休息吧,別來這邊。”
賈婆婆碎碎念:“都說能動山神廟、能動,你看就出事吧,你別在這裏幹了,趕緊和娘回去,山神爺別怪罪別怪罪。”
工頭沉著臉:“你這老婆婆怎麼這麼迷信呢?賈周,你把你媽帶回去吧。”
賈周沒麼心情,點了點頭,拉著賈婆婆離開工地。
到了夜晚,方棠棠和陸漣回到旅館,吃完晚飯後,找到蹲在牆角抽煙的賈周。
男人蹲坐在黑暗的牆角,知道在想什麼,手裏掐著煙,紅色的煙頭在黑暗裏閃著光,明滅不定。
方棠棠靠近:“我們聽說你和張進走得近?”
賈周心裏咯楞一聲,下意識否認:“近,隻是聊句。”
陸漣問:“有工友反映,昨天晚上你們一起出去過一趟?”
賈周掐滅煙,局促地抹了把額頭的冷汗,“隻是一起去廁所啊,這都要管嗎?”
方棠棠笑笑,蹲在他身旁,安撫道:“你緊張,我們不是有其他意思,隻是覺得張進死得有點奇怪,他的家人肯定還在等著他回來,怎麼就這麼明不白死呢?”
賈周神色稍稍動容,想到最後張進張開雙臂的姿態,就像飛奔回家。
想家裏,就該死嗎?
他心中湧上一股憤恨,把煙頭攥緊,臉色灰敗蒼白,看兩個人一眼,“你們要是不想惹上麻煩,就不留在這裏管這檔子破事,先回城裏吧。”
方棠棠:“為什麼?”
賈周擺擺手,“有些情是用科學能夠解釋的,總之,想活命就別來工地了,都走,這裏能動!”
隻過去短短一天,他就和母親的想法相同,都開始反對施工。
他起身想要走,方棠棠喊住了他。
“是因為溪山上的山神嗎?”
賈周停下來,詫然看著他們。
方棠棠:“我們去過神廟,山神真的存在,凡是想損害它的人,都會遭受山神的詛咒,是不是?”
賈周張張嘴,沒有發出聲音。
方棠棠又開口:“我想我們知道的會比你少,昨天夜裏你和張進遇到什麼,請告訴我們。”
她的語氣並不強硬,但賈周竟然不敢反抗。
賈周看著他們,好幾分鍾,低頭又點了一根煙,緩慢吐出一口煙圈,歎了一聲。
“昨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出去,嗯……一開始都是挺正常的,他問了我一些山神的情,我都告訴他。”他懊惱地拍拍腦袋,“是當時不告訴他就好。”
方棠棠問:“是些麼?”
賈周沉默地看他們一眼,“沒有麼,都是廟裏有記載的故,比如祈雨什麼的。後來他進廁所,我在外麵等著,等很久也沒有看見他出來。”
他靠著牆,又吐出一口煙,“那時候我沒有覺得麼對,隻是想他太墨跡,就走進去喊他。廁所很黑,裏麵傳來奇怪的聲音,‘砰、砰、砰’……我有點好奇,走近,結果看見……”
賈周眼神發直,怔怔看著前方,好一會才回過神,“看見他站在廁所最後一個坑位裏,一直在拿自己的腦袋撞牆。”
方棠棠:“所以他是昨天晚上就出現異常了?”
賈周點點頭,“我拍下他的肩膀,把他給喊醒。他說他聽見有個人在問他願望是什麼,他沒有想太,說自己想要早點回家,然後、然後就這樣了。”
方棠棠抿了抿嘴。
所以張進臨死前會說自己是在趕回家,也許在那時他的眼裏,家鄉真的近在咫尺,母親溫柔的呼喚在耳畔縈繞,飯菜的香氣從窗戶漏出——喵喵尒説
他張開雙臂,就像兒時一樣,越跑越快越來越快,奔家的方向。
回家吃飯了。
方棠棠想起麼,說:“按照現在的工期,他肯定能早點回家,如果……屍體或者骨灰被家人領回去埋葬,那是不是也算回家了?”
在張進的願望裏,隻是想要早點回家,但並沒有說要以活著的姿態回家。
人死埋回去,也算是回去。
賈周慘白著臉,抓煙的手停顫抖,乎要抓住煙。
煙燒到手上,他也渾然不覺,隻是說:“那個東西……可惡,那個東西,它有麼資格,它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隨便殺人?”
他雙眼赤紅,聲音嘶啞,控訴著山神。
方棠棠眼前突然浮現了另外一個人——
張熙把黑色的手機拿著手心,手機屏幕上一行行字幕飄過,都是在嘲諷奚落他。
青年也曾眼睛赤紅,含滿憤怒和甘,還有深深的無奈。
那時她也曾經對著直播間怒斥過:“憑什麼,怎麼能這樣玩弄別人,這群躲在後麵的鬼東西,有麼資格把人命當兒戲。”
而當現在,她也受到與張熙樣的無奈,和疲憊。
他們與直播間的力量差得太多、太多,就像一隻螞蟻,對著一個搗壞螞蟻巢的頑童怒吼:“你憑什麼弄壞我辛辛苦苦造出的房子,憑什麼踩死我的兄弟姐妹、父母兄弟?”
但這樣憤怒悲愴的聲音,甚至不會被頑童聽見。
力量差距這麼大,誰在乎你的死活呢?
或者,誰能看見你呢?
方棠棠閉上眼睛,盡量不露出苦澀的情緒,安慰著賈周,“逝者已矣,難過,或者總是要往前看的。我想這樣的聲音肯定還會來蠱惑我們,你記住,無論遇到也千萬許願。和邪神結定契約,最後的代價總是會超出你的想象。”
賈周抹了把通紅的眼睛,“我知道的,你們也是。對了,明天就走吧,你們去和工頭說一聲,先暫停這個工程,然後坐船離開這裏,再來弄麼旅遊區了。”
方棠棠點了點頭。
然而等到次日,到了九點多,天空還是烏黑一片,鋪滿烏雲。
豆大的雨水劈裏啪啦砸下來,在地上砸下一個又一個坑窪。天地都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方棠棠站在河岸邊,河水滾滾,湍急地往下流,卷起一個巨大的旋渦。
那艘說會每天早上過來的船還沒有來,也會來。
這樣惡劣的天氣,根本沒有辦法行船。
賈周見狀,連忙撥通船老大留下來的電話,“喂,老周啊,你今天怎麼沒有過來?”
船老大罵罵咧咧:“你看看今天多凶哦,還我過來,是想我去死嗎?”
賈周:“隻要你過來,少錢都行。”
方棠棠看他一眼,補充:“我們不缺錢。”
最後他們開出一個巨額的價格,船老大才被說動,嚐試下船試一試。
然後剛到河邊,他看到河上巨大的旋渦,一個電話過來。
“賈小子,這是真行,是我過來,是我想賺這筆錢,你看看河上啊,那麼大那麼的旋渦,別說船了,一隻水鴨子遊過去也會被卷進河裏。我看你們先待在那邊,這樣的天氣最也就一周,一周以後我再來接你們。”
手機裏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賈周茫然地拿著手機,看方棠棠與陸漣,“我們被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