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無日無夜。
忽睡忽醒間,有時候會看到一些東西,昏暗的天、人的臉、偶爾間顛簸的路途、天在下雨、搖晃的景物。
腦子暫時已經不太適合用於思考,甚至連難受的感覺,反饋上來的也不多。偶爾會浮現一些這樣那樣的畫麵,那些屬於上一世的記憶,也有屬於這一世的寧立恒的,小時候的破碎的記憶,這時候也會浮現出來,身體像是處於一片混沌之中,任記憶來去。
曾經做過的許多事情,在他的生命中占去了太多時間的陰謀機算,勾心鬥角。屬於那個時代的戰爭沒有太多硝煙,但藏在暗麵之下的,卻是同樣的鮮血淋漓,當裹挾了太多的人以及太多人的利益往前走的過程中,在手低欠下的,仍然有各種各樣的人命,殺死一個一個的人,破壞一個一個的家庭,有的他有意識,有的沒有。
那樣一個一個的決策,一次一次的博弈,隨之牽動的無數局麵,事情的起因或是結果,艱難地成功或是失敗。在這些已經熟悉到近乎呼吸的畫麵裏,也有一些小小的碎片混雜其中。
那個還算不得熟悉的古色古香的時代,夏日裏下著大雨的庭院,傍晚的掛著燈籠的園林,農田阡陌處的小橋流水人家,那安閑撫琴的白衣如素的女子,她從橋的那邊轉過來,衝他婉轉一笑,初見時高傲如玫瑰卻又不得不認命的妻子,後來的相處,小樓上的夜話,病弱中的堅強,她站在小樓後方,拿著火把,朝他望過來愕然地目光,然後就把小樓給點燃了……
那些畫麵,細細碎碎的,偶爾才在夾縫中閃爍出來。稍微清醒時,也有些其它的碎片,會隱隱約約的從外界艱難地滲進來。
“寧先生,勝了……我們勝了……”
“相公……”
“姑爺姑爺……姑爺掉下來了……”
“快走快走快走……”
“寧公子,他們不敢再來了……”
“寧公子,他們想抓你……”
“姑爺……”
“姑爺姑爺……”
“姑爺姑爺姑爺……”
那些聲音像是一刻都不願停歇般的、反反複複地叫著,他分不清其中的含義,隻是在更能清醒一點的時候,感覺度過了許多的時間,走過了許多的路。
某一刻,他從睡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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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七月十一的傍晚。
灰雲,黑地,狂風暴雨。
視野在地平線上拉近,石橋渡,水流在衝洗著最後的鮮血,地麵上是折斷的兵器、傾倒的戰旗,屍體被浸泡在水裏,一具又一具。閃電在天空中劃過時,在河邊的草地上勾勒出了黑色延綿的輪廓,近處都是靜止的屍體,隻在視野的遠處,人影從那邊過來,為首的數人騎在馬上,眾人皆是黑衣。
安惜福,黑翎衛。
穿著黑衣的眾人在這片猶如屠場一般的草地上分散開來,搜尋著可以獲得的線索,片刻之後,才又在雨中聚集。
隊伍朝前方的屍體間緩緩推過去,某一刻,為首的數人在那裏停下來,在前方不遠處,也是一具一具散亂的屍體,隻是這些屍身的裝備相對較好,其中的一具身著鎧甲被環繞其間。這具屍體的人頭已經被砍去了,好幾把刀槍此時都嵌在這屍體上,都是從鎧甲的縫隙處砍殺進去,屍體的血到此時恐怕都已經被放幹。
通常來說,戰場之上恐怕很難出現這類純發泄的事情,隻是從眼前的這一幕,足以看到當初這邊被人圍上亂刀砍過來的那種狂熱,這將領或許本身也有不凡藝業,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也隻能被那些瘋狂圍過來的兵將亂刀砍死,削了人頭。
馬上的黑衣將領看了一眼,偏過了頭。
“姚義……”低喃聲響起在暴風雨裏,他望了望南邊,“太快了……”
不久之後,黑衣將領在雨中聚攏了部下,安排之後揮了揮手,這支不到兩百人的隊伍分成兩股,朝著南麵、北麵兩個不同的方向飛馳而去。
這一天的午時過後,陸鞘所率隊伍被第一個衝散,成為那些狂熱的武德軍軍人手下的第一輪祭品,當天傍晚之前,敗姚義,姚義本人被殺。此時安惜福所率領的黑翎衛才趕到戰場,一個時辰後,方臘麾下薛鬥南部與武德營交兵,再度潰敗。此時的武德營如同一記淩厲到極點的回馬槍,朝著北麵直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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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想來,在七月初十到十一,發生在蘇州湖州交界之處的那場算計中,真正被算計得厲害的,或許並非能算是方臘麾下的幾支軍隊。僅從戰略意圖上而言,無論是在路上扔下金銀,以僅剩的精銳斥候擾亂對方視線,或者是散布大量謠言,歸根結底,其實隻是在短時間裏迷惑對方,目的不過是讓南追而來的五支軍隊暫時的拉開了距離。
如同寧毅本人所說,一旦給了對方反應的時間,這樣大的一支逃亡隊伍,在杭州附近的丘陵水路間根本不可能瞞過方臘那邊的探查。能夠一時間的達到這種效果,所依仗的不光是各種謀算,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姚義等人的輕敵,利用他們的心理慣性,在這等微妙的情勢中,獲得些許的喘息之機。